來源:西安中考網(wǎng) 作者:西安中考網(wǎng)編輯 2012-10-19 10:05:57
“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我們山里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么?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干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她嫁到山里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唯獨肯嫁進深山野坳里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現(xiàn)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么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么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里,抬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guān)上房門,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為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眾不同呢。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抬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抬到賀家坳,喉嚨已經(jīng)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松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guān)在新房里,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她搖一搖頭,順下眼睛,不說了。
“后來怎么樣呢?”四婢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她抬起眼來說。
“后來呢?”
“后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在娘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娘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從此之后,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運的消息之后的又過了兩個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 了。桌上放著一個荸薺式的圓籃,檐下一個小鋪蓋。她仍然頭上扎著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jīng)消失了血色,順著眼,眼角上帶 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且仍然是衛(wèi)老婆子領(lǐng)著,顯出慈悲模樣,絮絮的對四嬸說: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云’, 她的男人是堅實人,誰知道年紀輕輕,就會斷送在傷寒上?本來已經(jīng)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飯,復發(fā)了。幸虧有兒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yǎng)蠶都來得,本來還可以守 著,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狼銜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來了狼,誰料到?現(xiàn)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她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來求老主人。好在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再沒有什么牽掛,太太家里又湊巧要換人,所以我就領(lǐng)她來。——我想,熟門熟路,比生手實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里 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 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掏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yīng),出去口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 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里,看見刺柴上桂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臟已經(jīng)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著那只小籃呢。……”她接著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四嬸起刻還躊躇,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衛(wèi)老婆子仿佛卸了一肩重擔似的噓一口氣;祥林嫂比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不待指引,自己馴熟的安放了鋪蓋。她從此又在魯鎮(zhèn)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后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 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尸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當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眉,但鑒于向來雇用女工之難,也就并不 大反對,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一切飯萊,只好自已做,否則,不干不 凈,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里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卻清閑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系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臺。
“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她轉(zhuǎn)了幾個圓圈,終于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灶下燒火。 鎮(zhèn)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diào)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只是直著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里沒有食吃,會到村里來;我不知道春天也 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后劈柴,淘米,米 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yīng)。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問,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去。直到下半天,幾個人 尋到山坳里,看見刺柴上掛著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臟已經(jīng)都給吃空了,可憐他手里還緊緊的捏 著那只小籃呢。……”她于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里,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 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 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 她就只是反復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們,眼里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后來全鎮(zhèn)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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