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考網 作者:葉子靜 2012-10-19 10:46:07
莫言原名管謨業,1955年出生的時候,已經是大家族里的第四個孩子,除了自己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還跟叔叔一家住在一起,此后,嬸嬸又生了三個兒子,全家十三口人擠在五間土房子里。他那個年代的大家庭,用大哥管謨賢的話說:“大人天天忙著干活,一天到晚想的是怎么填飽一家人的肚子,哪有什么歡聲笑語和溫暖可言,父母的愛被生活重擔所淹沒,只能埋在心里。”莫言3歲的時候,就趕上了“大躍進”,此后,又是三年困難時期,吃飯問題成了農村的頭等大事。
饑餓
饑餓,成為小莫言童年的第一波記憶。后來,在他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中,莫言對主人公“黑孩兒”的描寫便是自己當年的寫照“他的頭很大,脖子細長,挑著這樣一個大腦袋顯得隨時都有壓折的危險。”此后,有關饑餓的描寫,就一直貫穿在莫言的作品中,真真假假,多半都來自他的生活經歷。1961年春,村里的小學拉來一車煤塊,那種亮晶晶的東西孩子們從來沒見過,有人跑上前拿起一塊就啃,其他孩子也撲上去,每人搶一塊吃起來,那種味道直到今天還讓莫言記憶猶新。后來他把這一情節寫進了長篇小說《蛙》。在《豐乳肥臀》中,莫言描寫母親上官魯氏奇特的偷糧方式她給生產隊拉磨,趁干部不注意時,在下工前將糧食囫圇吞到胃里,這樣就能躲過下工時的搜身檢查。回到家后,她跪在一個盛滿清水的瓦盆前,用筷子探到自己喉嚨里催吐,把胃里還沒有消化的糧食吐出來,然后洗凈、搗碎,喂養自己的婆婆和孩子,以至于后來形成了條件反射,只要一跪在瓦盆前就想吐。這樣的情節聽著離奇,但卻是莫言母親和村里好幾個女人的親身經歷。
莫言曾經說過,文學其實是一種記憶。有時候在寫作時打開記憶的閘門,對饑餓的恐懼和仇恨就會一瀉千里。至今,莫言仍然對食物保留著一種天然的敬畏。妻子杜芹蘭告訴我們,幾十年來,無論名氣多大,他對吃一直沒有要求,因為小時候吃不到面,現在尤其喜歡吃面食,饅頭、面條、包子,永不厭煩。至于餃子,無疑算得上是最高的禮遇了。
為了哺育自己的孩子,母親往往要承擔更大的苦痛。莫言的母親,本名高淑娟,但卻連使用自己名字的機會都沒有,生產隊里的記工冊上一直寫的是管高氏。在母親兩歲時,其親生母親就去世了,跟著姑母長大。17歲時嫁到管家,她身材矮小,纏著小腳,體重只有七八十斤,卻要承受繁重的體力勞動。常年的過度勞累,讓她患上一身病,哮喘、肺氣腫、肛腸疾病……小莫言的記憶里,每逢夏天,母親必頭疼,在家里嘔吐怕婆婆和妯娌嫌棄,每晚就跑到胡同里用手扶著柳樹嘔吐;到了冬天哮喘病就發作,渾身沒有力氣,一行動就喘息不止,只好天天坐在炕上。在她最后的10年歲月里,莫言每次回家探親,都要陪著母親去醫院。一次采訪中談及童年最深刻的記憶,莫言答道:“是母親的嘆息。”
舊時的大家庭中,母親大概是最沒有地位的人了,上有公婆,下有子女,除了忍饑挨餓,還要頻繁承受生育之苦。莫言的母親總共生育了8個子女,但活下來的卻只有4個。母親曾經告訴莫言,自己懷過一對雙胞胎,那時候“肚子大得自己都望不到自己的腳”,但還是要頂著烈日下地干活。到生產那天,中午還在麥場打麥子,直到羊水浸濕了腳才被允許回家,下午生產,晚上趕上暴雨,又要掙扎著起來去麥場搶收麥子。雙胞胎沒活幾天就死了,母親也落下了一輩子的婦科疾病。
1994年1月,母親走完了自己苦難的人生。莫言回家奔喪,回到縣城南關的小院時,一度萬念俱灰。想起自己曾經在北京積水潭地鐵口看到的那一幕,那是一個來自農村的婦女,正懷抱兩個孩子哺乳,莫言呆呆地看著這一幕流下了眼淚。他把自己關在南關的小院里三個多月,中間除了去過兩次教堂外幾乎沒有出門,一口氣寫下了50萬字的《豐乳肥臀》。
在這部小說的開端,莫言用大量篇幅來描寫母親上官魯氏的一次生產。婆婆從大街上掃了一簸箕浮土鋪在炕上,讓上官魯氏自己來生,她和家人則忙著去為驢接生。這種把孩子生在土里的方法,是當年普遍的真實做法,莫言當年也是生在父親收來的一堆土里,或許也是一種隱喻,生命的開端就與土地緊密相連。
饑餓、土地、母親、生育,是莫言小說里最常見的要素。不止于此,莫言還不惜筆墨對女性做了濃墨重彩的闡釋。莫言的奶奶是個性格剛烈的農村婦女,據大哥管謨賢回憶,奶奶的膽子比爺爺還大,有一年鬼子來砸門,爺爺去開,鬼子一進門就把爺爺踢倒,刺刀對準爺爺的胸口,嚇得爺爺面如土色,倒是奶奶鎮靜地走上前去把爺爺扶起。此后,只要聽說鬼子來了,爺爺就先跑了,往往由奶奶留守,哪怕后來的八路軍、解放軍來了,開大會也都是奶奶去;蛟S是受了這個影響,莫言筆下的女性,往往性格要強,率性灑脫,《紅高粱》里的“我奶奶”就是一例。莫言甚至說過,他認為女性才是世界秩序的締造者。莫言當年5歲才斷奶,他著力塑造了患有“戀乳癥”的上官金童這一角色,也算是對自己、對男性、對內心懦弱的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一次深刻的自我檢視。
孤獨
據現存的《高密管氏家譜》記載,高密管氏世居膠東,據考證是春秋時齊國宰相管仲的后代。歷史上因為從軍、做官或戰亂等原因,曾遷居過江蘇海州、浙江龍泉及江淮一帶。莫言家所在的這一支,于明洪武年間遷居到高密城東的管家苓芝。民國元年,因與人打官司敗訴,莫言的曾祖父帶領家口遷居到高密東北鄉平安莊。
其實,東北鄉只是一個民間的稱呼,因為平安莊地處高密縣城東北方向,當地人習慣以方位來指稱。行政區劃中的平安莊,鄉鎮合并前屬于大欄鄉,地處膠河南岸,地勢低洼,最高處也不過海拔8米,連年洪水,是一片荒地,因適宜放牧、多牛欄羊欄而得名。從管家苓芝遷居此地,當地人稱之為“下洼”,實屬迫不得已來此開荒。
莫言是伴隨著家族的衰敗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本來曾祖父一輩來到這里是白手起家,但靠著祖父三兄弟的賣力經營,到“土改”的時候,管家卻劃成了中農。中農在當時是團結對象,地位雖然沒有地主那樣卑微,但也算不上是主流?僧敃r的山東地區,在康生領導下,土改走“極左”路線,斗爭形勢格外激烈,莫言這樣的中農家庭在村子里矮了半截,這種邊緣性的身份與孤獨一直伴隨著他的童年和青年。
莫言的父親管貽范,生性嚴厲,個子高大但沉默不語,當地人習慣說他長有“虎毛”,管教孩子不怒自威。一直到今天,村里人說起莫父,仍是尊敬有加,哪怕是孫子輩的媳婦穿衣打扮也必須得中規中矩,稍有出格就免不了要挨他的責罵。他自解放前就為共產黨隊伍征糧,后來一直在人民公社當會計,干了33年才退休,但卻一直沒能入黨。因為成分不好,父親一輩子行事謹慎,為生產隊買支鋼筆記賬都要公社書記批準才敢。小時候的莫言沒少挨父親的揍,有一次下地干活因為肚子餓極,便拔了個蘿卜吃,后來被人告狀,被罰跪在毛主席像前,被父親知道后,差點把他打死,母親和姐姐都不敢去勸,只好求助隔壁的六嬸去請來爺爺才算解圍。《透明的紅蘿卜》就是根據這一經歷寫成的。
莫言的童年,正是中國政治運動最為頻繁的年代,“反右”、“大躍進”、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一波接著一波,個體命運被裹挾在宏大而扭曲的政治浪潮中,飄搖不定,隨時都有覆滅的危險。作為家里的小兒子,莫言不僅有點嘴饞、偷懶,長得丑,又愛說話吹牛,為此沒少惹事,在家里并不受待見。后來,在解釋《四十一炮》這篇小說的篇名時,莫言自述自己這樣愛說話的孩子在村里就叫“炮孩子”,意思是說話像放炮,毫無遮攔。
1966年“文革”開始,正在讀小學五年級的“炮孩子”莫言終于為此付出了代價。那一年,在華東師范大學讀中文系的大哥回家,帶回了一些有關上海“一月革命”的材料,莫言看后,也學著帶領一幫同學搞起了造反。他們組織了一個“蒺藜造反小隊”,之所以起這個名字,就是考慮到“蒺藜”雖小,但全身硬刺。莫言親自寫了造反小報,帶領同學撕了學校的課表,但是很快就因為隊伍里出了“叛徒”而被鎮壓了。由于升初中需要貧下中農子弟的推薦,莫言被清除出了學校,只能下地務農。現在說起這些,大哥還覺得有愧于他。
離開校園,事后看,對莫言是一把雙刃劍。不滿12歲的他還干不了農活,只能放牛、割草,作為被集體所拋棄的一員,他感受到一種無法擺脫的孤獨和自卑。學校就在自己的老屋旁邊,每次牽著牛路過,聽著教室里傳來的讀書聲,莫言就會感覺自己比別人矮半截。中斷學業曾經是莫言的一個心結,直到1984年考入解放軍藝術學院才算解開,他激動地給當時在湖南當中學老師的大哥寫信:“我終于得到了一個扔掉小學肄業帽子的機會,因此我感到有幾分高興。”
但是,一個人放牛割草的日子,又讓他獲得了與大自然親密接觸的機會。莫言坦誠,自己在小說中對自然的描寫,對動植物、聲音和顏色的細膩感知,就源自那段時期的生活。老房子就建在膠河岸邊,那時候還沒有高高的河堤,推開后窗就能看到寬闊的河面,遇到發大水,白花花的浪頭翻滾而來,就像擁擠的馬頭。莫言描寫洪水的樣子,引起了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好奇,2002年春節時他專程來到莫言老家過年,看到河的樣子才算解了心頭之惑。
雖然不能上學,但莫言并沒有放棄讀書。二哥管謨欣還記得,當年他和莫言常常為了爭書看而鬧得不可開交,大哥留下來的書讀完后,兄弟倆就去借村里人的書,本村的讀完就去外村借閱。為了借書看,莫言和二哥輪流給人推磨,推10圈磨才能換一頁書讀。斷斷續續幾年下來,莫言已經熟讀了《聊齋志異》、《水滸傳》、《七俠五義》等古典小說和《林海雪原》等現代小說,實在沒書讀的日子就讀《新華字典》。直到今天,二哥還保留著這本珍貴的《新華字典》,泛黃發黑的紙上透著油光,扉頁上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大欄小學,管謨業。”這種自由散漫、天馬行空般的閱讀和思考,反而奠定了其日后寫作的基調。
離家
饑餓,孤獨,身份的自卑,以及大家庭生活中的壓抑,莫言在21歲之前所想、所做的努力,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逃離家鄉,為此他嘗試過各種辦法。
大祖父是遠近聞名的老中醫,尤其擅長婦科和兒科。退學在家的日子里,有一段時間莫言曾經跟著大祖父學醫、讀醫術,但因為大祖父是地主身份,土改時被掃地出門,唯一的兒子跟著國民黨去了臺灣且多年來生死未卜,要想靠行醫跳出農村幾乎走不通。
考大學似乎是最好的出路。大哥管謨賢1963年考上華東師范大學后,對莫言的觸動更大,成為他兒時夢寐以求的榜樣。大哥向我們回憶,有一年寒假回家,莫言趁著他睡覺的時候,偷偷摘下大學;談e在自己胸前跑到街上向小伙伴好好炫耀了一番。“文革”后期,大學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按政策莫言或許還有點機會,但現實中大學招生名額很少,不等到村一級就被瓜分完畢,莫言一直也沒有真正獲得過這樣的機會。為此,他還給當時的教育部長周榮鑫寫信,給省、地、縣、公社的招生小組領導寫信,但卻始終未能如愿。村里人知道他在做“大學白日夢”,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生產隊里的貧農代表更是毫不客氣地指出:“你這樣的能上得了大學,連圈里的豬也能上。”
1973年,在河崖棉油加工廠當會計的叔叔給莫言介紹了一份工作,讓他去過磅組當季節工,每年棉花收獲的季節,去干兩個月,負責過磅和記賬,每日工資1。4元,回去還要給生產隊交一部分。這份工作雖然看不到什么前途,但最起碼算是莫言第一次離開了自己的村莊。有一段時間,廠里組織“批林批孔”,莫言還負責辦過黑板報,喚醒了他潛在的寫作才華,也算收獲一些自信。直到1976年去當兵,莫言在棉油廠斷斷續續干了4年。他后來回憶,一次集體勞動中,莫言受到了領導的表揚,算是他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受到表揚。也是在這里,莫言結識了自己的妻子杜芹蘭。但作為一個沒學歷沒身份的臨時工,要想當正式的工人,也是希望渺茫。
除了考大學,農村孩子要想跳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還有一條路可走當兵。但是,從17歲開始,莫言年年報名,年年體檢,卻從未成功,不是體檢不合格,就是政審不合格。二哥管謨欣回憶說,三兄弟自幼都有當兵的夢想,大哥拿到過入伍通知書,但卻在最后時刻被別人頂替,他自己也是年年體檢合格但年年走不成,有一次竟然是在集中報到的前一天被人替換下來。
莫言的轉機出現在1976年。這一年,莫言已經是第四年報名參軍,為了能當上兵,他沒少下工夫,碰巧當時公社武裝部領導的孩子也在棉油廠上班,莫言就注意與他搞好關系。叔叔也找人幫忙,從廠里給莫言報了名。天時地利人和的是,這一年,生產隊的領導和貧農代表們都在外地出工,沒了人打小報告,莫言終于如愿當了兵。
離開家鄉的那一天,別的人都哭哭泣泣、戀戀不舍,只有莫言滿心歡喜,他頭也不回地坐上了開往軍營的汽車?墒牵搅它S縣的部隊,莫言才發現,雖然能夠吃飽肚子穿暖衣服,但搞不好當幾年兵還要回到那個帶給他饑餓和孤獨的家鄉。
大哥管謨賢回憶,入伍后,莫言給他寫了一封信,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莫言寫的東西。“當時為之一驚,那時候的作文都是”遇到困難,背誦語錄,戰勝困難“的三段論,莫言的信卻是有人物、有情感。”在湖南當中學語文老師的大哥還曾把這封信拿到班上讀給學生聽。在信里,莫言除了表達成功入伍的激動之外,更多的則流露出一番失落之情。因為他所在的部隊屬于總參謀部下屬的一個保密部門,軍營里唱主角的都是有著高學歷的技術人才,像莫言這樣既沒學歷又沒技術的新兵,只能被分去做飯和站崗。很不幸,莫言連做飯的機會都沒得到,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哨兵。
怎么辦?如果這樣下去,過幾年退伍后難免又得回到那個自己一直想離開的家鄉,又得過上土里刨食的日子,又得受到貧農們的白眼和譏諷;謴透呖己,部隊里還曾想推薦他去參加高考,莫言非常珍惜,跑到黃縣中學去借書、聽課,但最后卻被告知,名額沒有了。無奈,莫言想到了寫作,若是能在軍旅刊物上發表幾篇文章,說不定能夠獲得提干的機會?瓷先,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剛開始大哥還有些擔心,“從來寫文章都是個危險的差事,家里成分又不好,生怕出問題,但卻又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位于縣城南關村的莫言舊居。莫言婚后曾在此居住多年,他前期的部分作品便是在這里創作完成
那段時間,莫言寫得很苦,但并沒有什么收獲,投出去的稿子都是石沉大海。由于壓力大,他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發,被胃病和鼻炎折磨著。雖然后來調往保定當教導員,但他仍焦慮無比,如果作品不能發表,就幾乎沒有提干的希望。在1980年5月份一封寫給大哥的信中,莫言讓大哥寄來他認為有參考價值的各類書籍,他說:“這是我能否達到目標的最后一次”垂死掙扎“,是破釜沉舟的背水一戰,成敗在此一舉。”
1981年10月7日,莫言又給大哥寫了一封信,信中說,他的提干已經有眉目了,暑假里寫了一篇小說,發表在保定的新刊物《蓮池》上。“真是瞎貓碰了死耗子,這篇東西費力最少,一上午寫成,竟成功了,有好多”嘔心瀝血“之作竟篇篇流產,不知是何道理。”
這就是他公開發表的第一篇小說《春夜雨霏霏》,有了這篇作品,如果提干能夠順利通過,最起碼莫言不用再擔心回家務農了。他告訴大哥,自己就快要當父親了。“往事不堪回首,幾十年,一場夢幻。我馬上也要30歲了,再不努力真的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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