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申思遠
淡黃的燈光散滿整個大廳,綿綿的薩克斯聲從中央的演奏臺上傳來,空氣中彌漫著醉人的酒香。最近夏強特別高興,因為他兒子夏雨竹上周剛收到了國內(nèi)重點大學(xué)通知書。為此,夏強花了兩千元特意在市里最好的酒店訂下這桌飯,光點菜昨天他就對著菜單斟酌了半天。
然而,事實并不是夏強所預(yù)想的那樣,半晌誰都沒出聲。此時,雨竹在一旁只顧低頭玩著手中的iPad,夏強打量著兒子,沒想到兒子已這么大了。偶爾,夏強會懷疑眼前的這個孩子到底是不是他兒子。這也難怪,自從八年前離婚,雨竹判了他母親柳一娜后他和兒子見面的時間每月只有一次。有時因編輯工作繁忙,連續(xù)兩三個月也見不上,看著馬上就要念大學(xué)的兒子,還真不適應(yīng)。
夏強又用余光看了眼柳一娜,她正手拿著酒杯,對著窗外發(fā)呆。
"來,為了兒子上大學(xué),咱走一個!"夏強一把抓起酒杯先站起來。
柳一娜見此狀兩眼一瞟,淡淡地說:"雨竹,和他碰一下,我就算了,今天不舒服"。
"誒,一娜,兒子上大學(xué)多重要的事,稍微意思下,走一個,你們喝葡萄酒,我走一個白的"。夏強一飲而盡。
看著他如此盛情,柳一娜也不大好意思:"好吧,兒子,咱走一個"。
一聲清脆的碰杯響起。
"夏強,你現(xiàn)在還在那做編輯?主編都調(diào)走幾個了,你還熬不到主編,實在不行,你改行吧!"
"改行?一娜,別開玩笑了。這樣也挺好了,干了大半輩子的工作都習(xí)慣了,當(dāng)主編壓力太大,要么是讀者不買賬,要么上頭領(lǐng)導(dǎo)施壓,還有一大堆應(yīng)酬,很麻煩。現(xiàn)在我一個人掙四千塊,足夠了。哦,對了,八月份單位要組織去龍泉山莊旅游,正好我想帶兒子一起去,一娜,你看……""
"那好玩嗎?"在一旁玩手機的雨竹終于開口了。
"好玩!有山、有水、有野味!"夏強趕緊接住兒子的話茬。
"媽,我要去。假期這么長,早就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了"。
兩個目光齊刷刷地投向柳一娜。半天,她終于出聲"好啦,雨竹,你去吧。你倆這么看著我好不自在。夏強,你把雨竹照顧好!"
"一定,一定。"一種幸福突然從心底竄上來,其實單位根本沒有組織這次出行。夏強這次自費報的旅行團,為的是能在兒子上大學(xué)之前有個獨處的機會,他清楚兒子越來越大,或許出去以后就再沒機會了。
一彎峨眉月掛在龍泉山上空,龍泉山下有一潭龍泉湖。波動的水紋殘破了水中的彎月,四周巍峨的山如同一排千年的巨人守衛(wèi)著腳下的龍泉湖,夏強看著這邊山默默發(fā)呆,夏竹看著那邊湖水粼粼,不由地發(fā)出感嘆"這兒,真美!"
"可不是,這兒景美,有水,涼快,好玩。可比你那iPad好,要我說那玩意兒不要多玩,上次在酒店你都沒怎么吃飯,一直盯著它。以后多跟我來這種地方"。夏強語言中有些激動,畢竟,很久沒和孩子單獨一起了。
"能往前面再走走嗎?我想離湖再近一些!"雨竹身子往前傾了傾說。
湖邊的草濃而密,而且有一股淡淡的泥土味道,兩個人一前一后向湖邊彳亍而行。
"快看!好多魚!"雨竹激動地叫著。湖中的魚,成群游著,在湖光的晃動下,時而隱匿而是出現(xiàn)。夏強也直勾勾看著魚游動出來的弧線出了神,這么美的弧線讓他想起了前妻柳一娜。年輕時,她的身姿也曾讓他為之入迷,那時她是報社的實習(xí)生,聰敏、漂亮。夏強負責(zé)帶新人,一來二熟,便相識了。在夏強執(zhí)著地追求下,兩人結(jié)了婚。可婚后柳一娜愈發(fā)變得攀比,又嫌棄夏強一直混不上主編,再加上夏強家里又都是農(nóng)村人,條件差,為此柳一娜不知生過多少次氣。只要夏強老家一來親戚,柳一娜就甩個黑臉,飯也不做,帶著孩子去下館子。即便這樣,夏強也沒和妻子吵,再后來,就離了婚。
雨竹這時正臥在湖邊單手拍打著水面。突然,一條水蛇從他右側(cè)游來,水蛇本身并無毒性,而且不主動攻擊人類,但夏竹之前沒見過水蛇。大叫一聲"蛇!"就把身體往左側(cè)一歪,身子瞬間失去了重心,猛然向湖中墜去。夏強幸好緊挨兒子,一把手拽住了雨竹的胳膊。
"爸,救我!!"
月夜凝固了夏強的身影,但也照清了他的面龐,眼角泛紅,雙眼苦澀,一股醞釀已久的淚水卻沒有流出。'爸'這個字自從離婚后,雨竹就沒有再叫過。而且每次和兒子見面,他的態(tài)度都很冷淡。夏強懷疑前妻經(jīng)常會在兒子面前數(shù)落自己各種不是。否則,兒子不會這么冷淡。他甚至幻想雨竹在他面前這個樣子是柳一娜讓他這樣做的,并不是兒子的本意。
'爸'這個字猶如一道從天而降的閃電擊在夏強的身上。不過,這不是一般的閃電,一般閃電會把人擊的麻木。而這道閃電,讓夏強更加清晰的明白:"兒子需要我!"這種被需要的感覺也已經(jīng)有八年未曾出現(xiàn)在夏強的生活中。夏強的手緊緊拖著雨竹的胳膊,后腳跟緊緊貼住地面,一丁點一丁點往后挪動,湖邊的草濕氣重,生怕稍有不慎而滑倒,就這樣雨竹緩緩被拉出。
"爸,謝謝。"雨竹冒著冷汗躺在草地上閉著眼。夏強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草上。畢竟,對一個五十歲的人來說拉一個壯小伙上來確實不易,況且他平時是動筆頭的,突然面對這種狀況,是吃力了些。
龍泉山莊起風(fēng)了,涼爽的氣流漸漸驅(qū)散了剛才的緊張和不安。夏強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對雨竹說"不早了,回去吧。"
夏強這八年過得不容易。一個將近五十多歲的人無依無靠,住在單位分的一間五十平米的公寓。吃飯基本是對湊,衣服半個多月洗一次,洗完的衣服能掛滿整個陽臺,有時候空間不夠,就掛到室外去晾。家里襪子、瓶子、內(nèi)褲、食品袋時常散落在各個角落。曾有次,編輯部要開會,夏強穿著一只襪子找另一只,轉(zhuǎn)了半天陀螺,就是找不到。后來,在吃飯的桌子上,方便面桶里發(fā)現(xiàn)另外那只。夏強一看,一聲冷笑。脫下腳上穿著那只襪,裸著腳踝跨著皮鞋出門了。
忙忙碌碌的日子對夏強來說最適合不過,這樣就沒有空隙去想孩子,也沒有功夫去回憶曾經(jīng)的柳一娜。每天下班,看到人家成雙成對,別人全家嬉鬧時,心里是極其難受的。他也想幫孩子跨著書包回家,也想騎自行車帶孩子兜風(fēng),也想讓柳一娜攙著他的胳膊溜一次商場,但這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奢望至極。八年前,孩子需要他,柳一娜需要他,雖忙碌,雖受氣,但他是知足的。而現(xiàn)在,誰需要他?
龍泉山莊的一夜,注定對夏強來說不是一般的夜。
可能是孩子受了驚嚇,加上受涼,半夜雨竹發(fā)起了高燒。燈光下,雨竹喘著粗氣,嘴片發(fā)干,渾身火燙,口中不時喊著"媽媽。"夏強見此狀立刻起身四處打聽。附近并沒有診所,最近的一家在山上停車場。龍泉山莊不允許私家車進入,只得借助山莊口的觀光車上山下山。
"兒子,走,咱們?nèi)メt(yī)院!"夏強俯下身子背起了雨竹。
從初中開始我就有了胃病,每晚肚子餓的時候會胃疼。那晚又疼,就去超市買了斤膜片,正當(dāng)往客房走的時候,猛然撞見了同旅行團的夏強師傅背著病殃殃的兒子下樓,我趕緊跟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師傅,我來背吧!"
"哦,是小申啊,不用,不用!我來!"夏強師傅善意地拒絕了我。
"師傅,我年輕,我來吧!"
"誒呀,真不用!我背。孩子需要我!孩子真得需要我!"我當(dāng)時不明白,為什么他對我說這話的時候眼神里傳遞出來的是祈求和期盼。
我狐疑地看著他,他那變得堅定的眼神已讓我不容再再說什么。
"好,你背,我在后面幫你扶正孩子的身體"。我趕緊轉(zhuǎn)過身托住他兒子。
月光下,龍泉山腳,只見兩個身影一前一后地奔向山莊口,影子被月光越拉越長。孩子嘴里不停念叨著''媽媽'',而他的父親,一路上居然對我這個陌生人,講述了他的這個故事,故事里最多的詞只有一個,那就是"兒子"。
龍泉一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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