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孫金鈺
那些年月,我好像一直在做兩件事:追趕別人,或被別人追趕。
一次,我們六個孩子拿著自制的魚竿被一個叫"阿成"的大男孩帶著去釣魚。阿成是個體格肥胖、性格粗魯?shù)哪泻,已上初中;我們其他人都是一、二年級的小學(xué)生。說來奇怪,阿成和他同齡的孩子玩不到一塊,倒是喜歡和我們這些小孩子攪在一起。一路上他充分行使著"孩子王"的權(quán)利,一會兒把這個弄哭,一會兒又把那個追的到處亂跑。
在爭吵、嬉鬧中我們到了目的地--一個長著蘆葦?shù)乃吝。這兒魚不少。在我們到達(dá)的一會兒的工夫,就有幾條金色的鯽魚越出水面,在空中翻騰著劃過一道道弧線,然后沉甸甸落入水中。這引來我們一陣陣驚喜的喊聲。阿成警告我們聲音小一些,誰嚇跑了他的魚他就扒誰的皮。果然,幾分鐘后他首先釣上來一條。那是一條肥碩的鯽魚,掙扎、跳躍、金光燦爛,惹的大家歡呼雀躍。
那條在漁鉤上翻騰的魚完全把大家的心鉤住了。我們開始專心致志地釣魚。之后不斷有人釣上魚來,全是黃燦燦的鯽魚。但我一條也沒有釣上。那些水中的精靈似乎在戲弄我。我每次把漁竿提上來,掛在漁鉤上的魚餌不是被吃個精光,就是完好無損。而且,由于我和阿成離得太近,我們的漁線常常纏在一起。他抱怨道:"你不會釣魚,只是搗蛋,離我遠(yuǎn)一點。"我向邊上挪了兩步。但我再把漁竿提起時,我們的漁線又掛在了一起。這回阿成火了,一邊心急火燎地解漁線一邊咒罵。等理好漁線后,他惡狠狠地命令說:"去,換個地方去!"我站在那里不動,是我先到這兒的,我覺得應(yīng)該離開的是他。他一聲不響走到我跟前。他比我整整高一個頭。他蔑視地望著我,虛晃了一拳,好象要打我的臉。我伸手去擋,但他突然抓住我的腹部和肩膀,一下將我從土坡上推了下去。我連人帶漁竿滾下土坡。我在泥土中翻滾,堅硬的土塊撞的我全身到處都痛。我坐起身子,渾身是土,巨大的屈辱感使我哭了。我既恨又怕地指著他咒罵。他向我走來,我不再罵。他不無得意地轉(zhuǎn)回身。我的懦弱引來小伙伴們一片嘲笑。我哭的更厲害了。那一刻,我恨阿成,也恨他們。之后又有人釣上來一條,我的哭聲淹沒在歡呼聲中。一種孤獨感使我更加悲傷。這悲傷繼而變成一個沖動。我不再哭,而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視著阿成那高大、肥厚的背影。他又釣上來一條,看著漁鉤上活蹦亂跳的魚他高興得眉飛色舞,難看的牙齒全露了出來。他顯然已把我忘了。之后他投下漁鉤,滿懷期待地等著下一條上鉤的魚。等確信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魚漂上時,我屏住呼吸,悄悄地從他背后爬上土坡,還未等他有所反應(yīng),即使出渾身之力向他撲去,他像根木樁一樣沉重地墜入水中,旋即像個土塊冒了幾個氣泡就消失了。靜靜的水面上只剩下幾根水草以及那根為他屢立戰(zhàn)功的漁竿。足足十秒鐘,周圍一片死靜。我驚駭?shù)卣驹谀莾,不知是?yīng)該下水救人,還是到附近去喊大人。正猶豫間,水面上開始冒汽泡,開始很小,之后越來越大,最后像飯碗那么大。我想這是阿成死亡前最后的呼吸。這一想法使我渾身冒汗。但幾乎與此同時,一個水浪沖出水面,足有一米高,是阿成。他差不多是跳出了水面,然后站在那里,鼻孔大張,大口呼吸。他還活著,那水只到他胸脯處。我長舒了一口氣。他伸著雙手,像喝醉了酒似的前后搖晃,終于站穩(wěn)。當(dāng)看見呆呆站在岸邊的我時,他一下哭了起來,一邊咒罵一邊恐懼地向岸邊移動?此活著,我長舒了一口氣,看他向岸上爬來,我則被嚇的魂飛魄散。我轉(zhuǎn)身即逃。我奔跑的速度之快令我自己也驚訝。在跨過一個田壟時我向后看了一眼,阿成已沖下土坡。他渾身濕漉漉的,身軀明顯變小,頭顯得很大,原本慘白的臉變成了紫色。他咬著牙,圓睜的雙眼似乎要從眼眶中蹦出。他一邊哭一邊吼叫著飛跑而來?謶质刮绎w速前進(jìn)。但另一方面,他的哭聲令我愜意。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是這樣脆弱,更沒想到他的哭聲會令我如此快樂。那是一條大約一公里的路程,但卻是我人生中一條最為漫長的路。阿成與我的距離越來越近。當(dāng)我能看到我家那扇敞開的房門時,他離我只有十幾米了。我恐懼地沖著家的方向高喊:"爸--媽--"聽著那聲音誰也不懷疑我的父母就在門前的什么地方,同時我回頭瞥了一眼,這一招很管用,他一下放慢了腳步。就在他遲疑的當(dāng)口,我加快了腳步,一下沖到了家門口?善婀值氖,我家門前空無一人。我沖進(jìn)屋子,屋里也沒人。這是個星期天,我父母肯定就在附近。但這又有什么用呢?在他們趕回來之前,我肯定已被他抓住,誰知道他會把我打成什么樣?絕望讓我無所適從。退回去肯定剛好被他堵住,如果從窗子翻出去則剛剛爬上窗臺就會被他拉下來。進(jìn)退兩難之際我一下鉆進(jìn)了我們兄弟三人睡覺的床底下。我爬在一堆鞋后,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就在我剛剛爬好的同時,阿成沖了進(jìn)來。我看見他的褲角和球鞋濕漉漉的,身上還在往下滴水。我能聽見他粗重的喘息與咒罵,同時也能感受到他因闖進(jìn)別人家而感到的不安。他在屋里站了一會兒,接著快速去了另外兩間屋子,之后咚咚地跑了出去。
世界恢復(fù)了安靜。我永遠(yuǎn)難忘那一刻的美好。我傾聽著自己的心跳,發(fā)誓再也不惹是生非了。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聽見父母說話的聲音,我才小心地從床下出來,正好看到他們抬著一袋大米進(jìn)來。原來他們?nèi)ジ浇募Z店買米去了。
第二天,當(dāng)我再次看到阿成時,他已換了一套干凈、整潔的衣褲,正在與其他孩子一起玩耍。他的心情似乎不太好,顯的拘謹(jǐn)而靦腆。我還以為他會對我做些什么,但他只是默默注視了我片刻,轉(zhuǎn)身走開了。
之后不久我們又在一起玩耍了,他還是喜歡欺負(fù)小孩子,但再沒招惹過我。此外他依舊喜歡釣魚,只是那之后都是一個人扛著魚竿在各個水塘、池溝間穿梭,從不和別人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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