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扶蘇
謙虛使人進步,不謙虛就會讓人嗆水、喝水,甚至灌水。教練站在水池邊上,光著大腳板,問我:"你是不是會游了?到深水區那邊吧。""不不不,我不會!"心里緊張的要死,雙腿在水下不自覺的打擺,好像剛剛生長出的魚鰭。"去吧,去吧。不要謙虛。""不不不,我是真的不會。"教練扔給我一個游泳圈,讓我聽天由命。泳池的那頭是兩米四的水,下午兩三點鐘的太陽剛好溫暖可愛,陽光透過天窗靜靜地落在水面上,這時候要有一個身穿白色婚紗的姑娘站在那里,就再好不過了。遠看去,風平浪靜,近看處,波濤洶涌。一個大浪過來,我的游泳圈已經不見了蹤影;尋過去,原本二十多米方圓的小水池,一時間變成了汪洋大海,左是濤,右是浪,一陣陣瞄準好了撲過來,我在水中起起沉沉,咕咚咕咚。水,全是水,這輩子沒有見過這么多的水。我不會換氣,我真的不會換氣,一仰頭,一張嘴,鋪天蓋地的水奪口而入,順著鼻腔后側,嘴唇兩翼,沿呼吸道、食道兩路而下,嘴里胃里除了水的絲滑,還有消毒液的芳香,中午吃的炸醬面,早上面包的殘渣,昨晚藥水的余味。我在水下睜開眼睛,看見這個世界從我身邊流逝,無數個扭曲的臉龐圍繞我,離我愈近愈遠;我聽到急忙想要致我于死地的流水匆匆劃過,像是一卷卷早已被消化掉了的膠片,在午后的陽光下重新放映;我終于看到那個身穿白色婚紗的姑娘站在那里,沖我招手,向我微笑,手里卻接過另個西裝革履的鮮花和親吻,她時而在水面,仿佛隨著陽光若隱若現;時而在水下,我拼命游過去牽她的手,她卻轉身融入這暗流之中了。生命中的清醒莫過于此時此刻,如果有漫天的清水將一個人內外包圍,這個時候,我明白如果生命到了最后一刻,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什么是真正渴望的,不舍的,遺憾的。我不會想到生命中的毛骨悚然,也不會記得那些恨之入骨,只有一絲絲未來及抓住的溫暖,和一點點自以為很充實的滿足。如果,如果這就是生命的結束,手忙腳亂,身心俱焚,如果我還有一秒鐘的幻想,那一秒鐘是在呼吸充足陽光美好的日子里不敢企及不敢期望甚至不敢去接近的,那是我生命結束之時,靈魂賦予自己最真實的勇氣和幸福。一雙大手,好似一只方舟,將我托起。我仿佛重新投胎,浮出水面,看人影朦朧,光輝渙散,我終于暈了過去,算是與這世界做短暫的一刀兩斷。那個姑娘,白色婚紗的姑娘,你為誰穿上婚紗?誰在生命將終之時才敢想起你在身旁?歌曲,鋼琴,舞臺,還有夜晚。如果我是個藝術家,我眼前的電腦是黑白相間的琴鍵,十指悠揚地飛舞在音符之上,雙目眺望并且憂郁。在那個昏暗只有微弱燈光的舞臺上,我收到一張紅色的請柬。當時觀眾正在靜靜地聆聽,那些似有似無的靈魂在孤獨地欣賞,刮風,下雨,已在人間成為消遣,生病和悲傷,從我的琴鍵中向四處飄揚。有的人落下眼淚,風衣已經凋謝在音樂之中;有的人微微笑,從此吃下失望的藥丸,眼神抑郁并且性感。沒有人知道我突然起身飛奔而去的原因,我像是駕著五線譜乘風遠去,在舞臺中央偏右處的鋼琴旁,僅存的微弱的那一縷身影,羽化而消逝了。"等我結婚了,我會給你請柬的。""給我我也不會去。""去不去是你的事。我肯定會給你的。""我肯定不會去。"我還是去了,而且是不顧一切的,像一個發瘋了的藝術家那樣。男孩啊,女孩啊,青春中總有一個曾經聊天到深夜不愿睡覺的人,現在終于無話可說老死不相往來。在深夜里的通信電臺,穿越學校宿舍樓間的操場,散落了許許多多珍貴的青春密碼,如果有心再次在深夜沿著操場的綠茵細細尋找,一定能夠發現足夠讓你落淚的片段。教練說泳圈就在我背后,我卻拼命的往水下游,發了瘋一樣,拉都拉不住。水下有我一生中唯一的邂逅,就像走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與身穿花裙的你擦肩而過,走到天橋下忽然轉頭。如果錯過了,淹死了,也就真的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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