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網絡資源 2009-11-17 17:31:29
菊花下市的時候,夏太太因為買了四盆花,而被女仆楊媽摔了一盆,就和楊媽吵鬧起來。楊媽來自鄉間,根本以為花草算不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不過,既是打了人家的物件,不管怎么不重要,總是自己粗心大意,所以就一聲沒敢出。及至夏太太鬧上沒完,村的野的一勁兒叫罵,楊媽的火兒再也按不住,可就還了口。鄉下人急了,不會拿著尺寸說話,她抖著底兒把最粗野的罵出來。夏太太跳著腳兒罵了一陣,教楊媽馬上卷鋪蓋滾蛋。
祥子始終沒過來勸解,他的嘴不會勸架,更不會勸解兩個婦人的架。及至他聽到楊媽罵夏太太是暗門子,千人騎萬人摸的臭×,他知道楊媽的事必定吹了。同時也看出來,楊媽要是吹了,他自己也得跟著吹;夏太太大概不會留著個知道她的歷史的仆人。楊媽走后,他等著被辭;算計著,大概新女仆來到就是他該卷鋪蓋的時候了。他可是沒為這個發愁,經驗使他冷靜的上工辭工,犯不著用什么感情。
可是,楊媽走后,夏太太對祥子反倒非常的客氣。沒了女仆,她得自己去下廚房做飯。她給祥子錢,教他出去買菜。買回來,她囑咐他把什么該剝了皮,把什么該洗一洗。他剝皮洗菜,她就切肉煮飯,一邊作事,一邊找著話跟他說。她穿著件粉紅的衛生衣,下面襯著條青褲子,腳上趿拉著雙白緞子繡花的拖鞋。祥子低著頭笨手笨腳的工作,不敢看她,可是又想看她,她的香水味兒時時強烈的流入他的鼻中,似乎是告訴他非看看她不可,象香花那樣引逗蜂蝶。
祥子曉得婦女的厲害,也曉得婦女的好處;一個虎妞已足使任何人怕女子,又舍不得女子。何況,夏太太又遠非虎妞所能比得上的呢。祥子不由的看了她兩眼,假若她和虎妞一樣的可怕緯書片斷。,她可是有比虎妞強著許多倍使人愛慕的地方。
這要擱在二年前,祥子決不敢看她這么兩眼。現在,他不大管這個了:一來是經過婦女引誘過的,沒法再管束自己。二來是他已經漸漸入了“車夫”的轍:一般車夫所認為對的,他現在也看著對;自己的努力與克己既然失敗,大家的行為一定是有道理的,他非作個“車夫”不可,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與眾不同是行不開的。那么,拾個便宜是一般的苦人認為正當的,祥子干嗎見便宜不檢著呢?他看了這個娘們兩眼,是的,她只是個娘們!假如她愿意呢,祥子沒法拒絕。他不敢相信她就能這么下賤,可是萬一呢?她不動,祥子當然不動;她要是先露出點意思,他沒主意。她已經露出點意思來了吧?要不然,干嗎散了楊媽而不馬上去雇人,單教祥子幫忙做飯呢?干嗎下廚房還擦那么多香水呢?祥子不敢決定什么,不敢希望什么,可是心里又微微的要決定點什么,要有點什么希望。他好象是作著個不實在的好夢,知道是夢,又愿意繼續往下作。生命有種熱力逼著他承認自己沒出息,而在這沒出息的事里藏著最大的快樂——也許是最大的苦惱,誰管它!
祥子忘了是往哪里走呢。他昂著頭,雙手緊緊握住車把,眼放著光,邁著大步往前走;只顧得走,不管方向與目的地。他心中痛快,身上輕松,仿佛把自從娶了虎妞之后所有的倒霉一股攏總都噴在劉四爺身上。忘了冷,忘了張羅買賣,他只想往前走,仿佛走到什么地方他必能找回原來的自己,那個無牽無掛,純潔,要強,處處努力的祥子。想起胡同中立著的那塊黑影,那個老人,似乎什么也不必再說了,戰勝了劉四便是戰勝了一切。雖然沒打這個老家伙一拳,沒踹他一腳,可是老頭子失去唯一的親人,而祥子反倒逍遙自在;誰說這不是報應呢!老頭子氣不死,也得離死差不遠!劉老頭子有一切,祥子什么也沒有;而今,祥子還可以高高興興的拉車,而老頭子連女兒的墳也找不到!好吧,隨你老頭子有成堆的洋錢,與天大的脾氣,你治不服這個一天現混兩個飽的窮光蛋!
越想他越高興,他真想高聲的唱幾句什么,教世人都聽到這凱歌——祥子又活了,祥子勝利了!晚間的冷氣削著他的臉,他不覺得冷,反倒痛快。街燈發著寒光,祥子心中覺得舒暢的發熱,處處是光,照亮了自己的將來。半天沒吸煙了,不想再吸,從此煙酒不動,祥子要重打鼓另開張,照舊去努力自強,今天戰勝了劉四,永遠戰勝劉四;劉四的詛咒適足以教祥子更成功,更有希望。一口惡氣吐出,祥子從此永遠吸著新鮮的空氣。看看自己的手腳,祥子不還是很年輕么?祥子將要永遠年輕,教虎妞死,劉四死,而祥子活著,快活的,要強的,活著——惡人都會遭報,都會死,那搶他車的大兵,不給仆人飯吃的楊太太,欺騙他壓迫他的虎妞,輕看他的劉四,詐他錢的孫偵探,愚弄他的陳二奶奶,誘惑他的夏太太……都會死,只有忠誠的祥子活著,永遠活著!“可是,祥子你得從此好好的干哪!”他囑咐著自己。“干嗎不好好的干呢?我有志氣,有力量,年紀輕!”他替自己答辯:“心中一痛快,誰能攔得住祥子成家立業呢?把前些日子的事擱在誰身上,誰能高興,誰能不往下溜?那全過去了,明天你們會看見一個新的祥子,比以前的還要好,好的多!”
嘴里咕噥著,腳底下便更加了勁,好象是為自己的話作見證——不是瞎說,我確是有個身子骨兒。雖然鬧過病,犯過見不起人的癥候,有什么關系呢。心一變,馬上身子也強起來,不成問題!出了一身的汗,口中覺得渴,想喝口水,他這才覺出已到了后門。顧不得到茶館去,他把車放在城門西的“停車處”,叫過提著大瓦壺,拿著黃砂碗的賣茶的小孩來,喝了兩碗刷鍋水似的茶;非常的難喝,可是他告訴自己,以后就得老喝這個,不能再都把錢花在好茶好飯上。這么決定好,爽性再吃點東西——不好往下咽的東西——就作為勤苦耐勞的新生活的開始。他買了十個煎包兒,里邊全是白菜幫子,外邊又“皮”①又牙磣②。不管怎樣難吃,也都把它們吞下去。吃完,用手背抹了抹嘴。上哪兒去呢?
可以投奔的,可依靠的,人,在他心中,只有兩個。打算努力自強可知,我們既不能說出真理,也不能說出錯誤,甚至不能說,他得去找這兩個——小福子與曹先生。曹先生是“圣人”,必能原諒他,幫助他,給他出個好主意。順著曹先生的主意去作事,而后再有小福子的幫助;他打外,她打內,必能成功,必能成功,這是無可疑的!
誰知道曹先生回來沒有呢?不要緊,明天到北長街去打聽;那里打聽不著,他會上左宅去問,只要找著曹先生,什么便都好辦了。好吧,今天先去拉一晚上,明天去找曹先生;找到了他,再去看小福子,告訴她這個好消息:祥子并沒混好,可是決定往好里混,咱們一同齊心努力的往前奔吧!
這樣計劃好,他的眼亮得象個老鷹的眼,發著光向四外掃射,看見個座兒,他飛也似跑過去,還沒講好價錢便脫了大棉襖。跑起來,腿確是不似先前了,可是一股熱氣支撐著全身,他拚了命!祥子到底是祥子,祥子拚命跑,還是沒有別人的份兒。見一輛,他開一輛,好象發了狂。汗痛快的往外流。跑完一趟,他覺得身上輕了許多,腿又有了那種彈力,還想再跑,象名馬沒有跑足,立定之后還踢騰著蹄兒那樣。他一直跑到夜里一點才收車。回到廠中,除了車份,他還落下九毛多錢。
一覺,他睡到了天亮;翻了個身,再睜開眼,太陽已上來老高。疲乏后的安息是最甜美的享受,起來伸了個懶腰1911—1960)、賴爾、斯特勞森(PeterFrederickStrawson,骨節都輕脆的響,胃中象完全空了,極想吃點什么。吃了點東西,他笑著告訴廠主:“歇一天,有事。”心中計算好:歇一天,把事情都辦好,明天開始新的生活。
一直的他奔了北長街去,試試看,萬一曹先生已經回來了呢。一邊走,一邊心里禱告著:曹先生可千萬回來了,別教我撲個空!頭一樣兒不順當,樣樣兒就都不順當!祥子改了,難道老天爺還不保佑么?
到了曹宅門外,他的手哆嗦著去按鈴。等著人來開門,他的心要跳出來。對這個熟識的門,他并沒顧得想過去的一切,只希望門一開,看見個熟識的臉。他等著,他懷疑院里也許沒有人,要不然為什么這樣的安靜呢,安靜得幾乎可怕。忽然門里有點響動,他反倒嚇了一跳。門開了,門的響聲里夾著一聲最可寶貴,最親熱可愛的“喲!”高媽!“祥子?可真少見哪!你怎么瘦了?”高媽可是胖了一些。“先生在家?”祥子顧不得說別的。
“在家呢。你可倒好,就知道有先生,仿佛咱們就誰也不認識誰!連個好兒也不問!你真成,永遠是‘客(怯)木匠——一鋸(句)’!進來吧!你混得倒好哇?”她一邊往里走,一邊問。
“哼!不好!”祥子笑了笑。
“那什么,先生,”高媽在書房外面叫,“祥子來了!”
曹先生正在屋里趕著陽光移動水仙呢:“進來!”“唉,你進去吧,回頭咱們再說話兒;我去告訴太太一聲;我們全時常念道你!傻人有個傻人緣,你倒別瞧!”高媽叨嘮著走進去。
祥子進了書房:“先生,我來了!”想要問句好,沒說出來。
“啊,祥子!”曹先生在書房里立著,穿著短衣,臉上怪善凈的微笑。“坐下!那——”他想了會兒:“我們早就回來了,聽老程說,你在——對,人和廠。高媽還去找了你一趟,沒找到。坐下!你怎樣?事情好不好?”
祥子的淚要落下來。他不會和別人談心,因為他的話都是血作的,窩在心的深處。鎮靜了半天,他想要把那片血變成的簡單的字,流瀉出來。一切都在記憶中,一想便全想起來,他得慢慢的把它們排列好,整理好。他是要說出一部活的歷史,雖然不曉得其中的意義,可是那一串委屈是真切的,清楚的。
曹先生看出他正在思索,輕輕的坐下,等著他說。
祥子低著頭楞了好大半天,忽然抬頭看看曹先生,仿佛若是找不到個人聽他說,就不說也好似的。
“說吧!”曹先生點了點頭。
祥子開始說過去的事,從怎么由鄉間到城里說起。本來不想說這些沒用的事,可是不說這些,心中不能痛快,事情也顯著不齊全。他的記憶是血汗與苦痛砌成的,不能隨便說著玩,一說起來也不愿掐頭去尾。每一滴汗,每一滴血,都是由生命中流出去的,所以每一件事都有值得說的價值。
進城來,他怎樣作苦工,然后怎樣改行去拉車。怎樣攢錢買上車,怎樣丟了……一直說到他現在的情形。連他自己也覺著奇怪,為什么他能說得這么長,而且說得這么暢快。事情,一件挨著一件,全想由心中跳出來。事情自己似乎會找到相當的字眼,一句挨著一句,每一句都是實在的,可愛的,可悲的。他的心不能禁止那些事往外走,他的話也就沒法停住。沒有一點遲疑,混亂,他好象要一口氣把整個的心都拿出來。越說越痛快,忘了自己,因為自己已包在那些話中,每句話中都有他,那要強的,委屈的,辛苦的,墮落的,他。說完,他頭上見了汗,心中空了,空得舒服,象暈倒過去而出了涼汗那么空虛舒服。
“現在教我給你出主意?”曹先生問。
祥子點了點頭;話已說完,他似乎不愿再張口了。“還得拉車?”
祥子又點了點頭。他不會干別的。
“既是還得去拉車,”曹先生慢慢的說,“那就出不去兩條路。一條呢是湊錢買上車,一條呢是暫且賃車拉著,是不是?你手中既沒有積蓄,借錢買車,得出利息,還不是一樣?莫如就先賃車拉著。還是拉包月好,事情整重,吃住又都靠盤兒。我看你就還上我這兒來好啦;我的車賣給了左先生,你要來的話,得賃一輛來;好不好?”
“那敢情好!”祥子立了起來。“先生不記著那回事了?”“哪回事?”
“那回,先生和太太都跑到左宅去!”
“嘔!”曹先生笑起來。“誰記得那個!那回,我有點太慌。和太太到上海住了幾個月,其實滿可以不必,左先生早給說好了,那個阮明現在也作了官,對我還不錯。那,大概你不知道這點兒;算了吧,我一點也沒記著它。還說咱們的吧:你剛才說的那個小福子,她怎么辦呢?”
“我沒主意!”
“我給你想想看:你要是娶了她,在外面租間房,還是不上算;房租,煤燈炭火都是錢,不夠。她跟著你去作工,哪能又那么湊巧,你拉車,她作女仆,不易找到!這倒不好辦!”曹先生搖了搖頭。“你可別多心,她到底可靠不可靠呢?”祥子的臉紅起來,哽吃了半天才說出來:“她沒法子才作那個事,我敢下腦袋,她很好!她……”他心中亂開了:許多不同的感情凝成了一團,又忽然要裂開,都要往外跑;他沒了話。
“要是這么著呀,”曹先生遲疑不決的說,“除非我這兒可以將就你們。你一個人占一間房,你們倆也占一間房;住的地方可以不發生問題。不知道她會洗洗作作的不會,假若她能作些事呢,就讓她幫助高媽;太太不久就要生小孩,高媽一個人也太忙點。她呢,白吃我的飯,我可就也不給她工錢,你看怎樣?”
“那敢情好!”祥子天真的笑了。
“不過,這我可不能完全作主,得跟太太商議商議!”
“沒錯!太太要不放心,我把她帶來,教太太看看!”“那也好,”曹先生也笑了,沒想到祥子還能有這么個心眼。“這么著吧,我先和太太提一聲,改天你把她帶來;太太點了頭,咱們就算成功!”
“那么先生,我走吧?”祥子急于去找小福子,報告這個連希望都沒敢希望過的好消息。
祥子出了曹宅,大概有十一點左右吧,正是冬季一天里最可愛的時候。這一天特別的晴美,藍天上沒有一點云,日光從干涼的空氣中射下,使人感到一些爽快的暖氣。雞鳴犬吠,和小販們的吆喝聲,都能傳達到很遠,隔著街能聽到些響亮清脆的聲兒,象從天上落下的鶴唳。洋車都打開了布棚,車上的銅活閃著黃光。便道上駱駝緩慢穩當的走著,街心中汽車電車疾馳,地上來往著人馬,天上飛著白鴿,整個的老城處處動中有靜,亂得痛快,靜得痛快,一片聲音,萬種生活,都覆在晴爽的藍天下面,到處靜靜的立著樹木。
祥子的心要跳出來,一直飛到空中去,與白鴿們一同去盤旋!什么都有了:事情,工錢,小福子,在幾句話里美滿的解決了一切,想也沒想到呀!看這個天,多么晴爽干燥,正象北方人那樣爽直痛快。人遇到喜事,連天氣也好了,他似乎沒見過這樣可愛的冬晴。為更實際的表示自己的快樂,他買了個凍結實了的柿子,一口下去,滿嘴都是冰凌!扎牙根的涼,從口中慢慢涼到胸部,使他全身一顫。幾口把它吃完,舌頭有些麻木,心中舒服。他扯開大步,去找小福子。心中已看見了那個雜院,那間小屋,與他心愛的人;只差著一對翅膀把他一下送到那里。只要見了她,以前的一切可以一筆勾銷,從此另辟一個天地。此刻的急切又超過了去見曹先生的時候,曹先生與他的關系是朋友,主仆,彼此以好換好。她不僅是朋友,她將把她的一生交給他,兩個地獄中的人將要抹去淚珠而含著笑攜手前進。曹先生的話能感動他,小福子不用說話就能感動他。他對曹先生說了真實的話,他將要對小福子說些更知心的話,跟誰也不能說的話都可以對她說。她,現在,就是他的命,沒有她便什么也算不了一回事。他不能僅為自己的吃喝努力,他必須把她從那間小屋救拔出來,而后與他一同住在一間干凈暖和的屋里,象一對小鳥似的那么快活,體面,親熱!她可以不管二強子,也可以不管兩個弟弟,她必須來幫助祥子。二強子本來可以自己掙飯吃,那兩個弟弟也可以對付著去倆人拉一輛車,或作些別的事了;祥子,沒她可不行。他的身體,精神,事情,沒有一處不需要她的。她也正需要他這么個男人。
越想他越急切,越高興;天下的女人多了,沒有一個象小福子這么好,這么合適的!他已娶過,偷過;已接觸過美的和丑的,年老的和年輕的;但是她們都不能掛在他的心上,她們只是婦女,不是伴侶。不錯,她不是他心目中所有的那個一清二白的姑娘,可是正因為這個,她才更可憐,更能幫助他。那傻子似的鄉下姑娘也許非常的清白,可是絕不會有小福子的本事與心路。況且,他自己呢?心中也有許多黑點呀!那么,他與她正好是一對兒,誰也不高,誰也不低,象一對都有破紋,而都能盛水的罐子,正好擺在一處。
無論怎想,這是件最合適的事。想過這些,他開始想些實際的:先和曹先生支一月的工錢,給她買件棉袍,齊理齊理鞋腳,然后再帶她去見曹太太。穿上新的,素凈的長棉袍,頭上腳下都干干凈凈的,就憑她的模樣,年歲,氣派,一定能拿得出手去,一定能討曹太太的喜歡。沒錯兒!
走到了地方,他滿身是汗。見了那個破大門,好象見了多年未曾回來過的老家:破門,破墻,門樓上的幾棵干黃的草,都非常可愛。他進了大門,一直奔了小福子的屋子去。顧不得敲門,顧不得叫一聲,他一把拉開了門。一拉開門,他本能的退了回來。炕上坐著個中年的婦人,因屋中沒有火,她圍著條極破的被子。祥子楞在門外,屋里出了聲:“怎么啦!報喪哪?怎么不言語一聲楞往人家屋里走啊?!你找誰?”
祥子不想說話。他身上的汗全忽然落下去,手扶著那扇破門,他又不敢把希望全都扔棄了:“我找小福子!”“不知道!趕明兒你找人的時候,先問一聲再拉門!什么小福子大福子的!”
坐在大門口,他楞了好大半天,心中空了,忘了他是干什么呢。慢慢的他想起一點來,這一點只有小福子那么大小,小福子在他心中走過來,又走過去,象走馬燈上的紙人,老那么來回的走,沒有一點作用,他似乎忘了他與她的關系。慢慢的,小福子的形影縮小了些,他的心多了一些活動。這才知道了難過。
在不準知道事情的吉兇的時候,人總先往好里想。祥子猜想著,也許小福子搬了家,并沒有什么更大的變動。自己不好,為什么不常來看看她呢?慚愧令人動作,好補補自己的過錯。最好是先去打聽吧。他又進了大院,找住個老鄰居探問了一下。沒得到什么正確的消息。還不敢失望,連飯也不顧得吃,他想去找二強子;找到那兩個弟弟也行。這三個男人總在街面上,不至于難找。
見人就問,車口上,茶館中,雜院里,盡著他的腿的力量走了一天,問了一天,沒有消息。
晚上,他回到車廠,身上已極疲乏,但是還不肯忘了這件事。一天的失望,他不敢再盼望什么了。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莫非小福子已經不在了么?退一步想,即使她沒死,二強子又把她賣掉,賣到極遠的地方去,是可能的;這比死更壞!
一點希冀,鼓起些勇氣;一些勇氣激起很大的熱力;他心中燒起火來。這里沒有一點下賤,他與她都不下賤,欲火是平等的!
一點恐懼,喚醒了理智;一點理智澆滅了心火;他幾乎想馬上逃走。這里只有苦惱,上這條路的必鬧出笑話!
忽然希冀,忽然懼怕,他心中象發了瘧疾。這比遇上虎妞的時候更加難過;那時候,他什么也不知道,象個初次出來的小蜂落在蛛網上;現在,他知道應當怎樣的小心,也知道怎樣的大膽,他莫明其妙的要往下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
他不輕看這位姨太太,這位暗娼,這位美人,她是一切,又什么也不是。假若他也有些可以自解的地方,他想,倒是那個老瘦猴似的夏先生可惡,應當得些惡報。有他那樣的丈夫,她作什么也沒過錯。有他那樣的主人,他——祥子——作什么也沒關系。他膽子大起來。
可是,她并沒理會他看了她沒有。作得了飯,她獨自在廚房里吃;吃完,她喊了聲祥子:“你吃吧。吃完可得把家伙刷出來。下半天你接先生去的時候,就手兒買來晚上的菜,省得再出去了。明天是星期,先生在家,我出去找老媽子去。你有熟人沒有,給薦一個?老媽子真難找!好吧,先吃去吧,別涼了!”
她說得非常的大方,自然。那件粉紅的衛生衣忽然——在祥子眼中——仿佛素凈了許多。他反倒有些失望,由失望而感到慚愧,自己看明白自己已不是要強的人,不僅是不要強的人,而且是壞人!胡胡涂涂的扒摟了兩碗飯,他覺得非常的無聊。洗了家伙,到自己屋中坐下,一氣不知道吸了多少根“黃獅子”!
到下午去接夏先生的時候,他不知為什么非常的恨這個老瘦猴。他真想拉得歡歡的,一撒手,把這老家伙摔個半死。他這才明白過來,先前在一個宅門里拉車,老爺的三姨太太和大少爺不甚清楚,經老爺發覺了以后,大少爺怎么幾乎把老爺給毒死;他先前以為大少爺太年輕不懂事,現在他才明白過來那個老爺怎么該死。可是,他并不想殺人,他只覺得夏先生討厭,可惡,而沒有法子懲治他。他故意的上下顛動車把,搖這個老猴子幾下。老猴子并沒說什么,祥子反倒有點不得勁兒。他永遠沒作過這樣的事,偶爾有理由的作出來也不能原諒自己。后悔使他對一切都冷淡了些,干嗎故意找不自在呢?無論怎說,自己是個車夫,給人家好好作事就結了,想別的有什么用?
他心中平靜了,把這場無結果的事忘掉;偶爾又想起來,他反覺有點可笑。
第二天,夏太太出去找女仆。出去一會兒就帶回來個試工的。祥子死了心,可是心中怎想怎不是味兒。
星期一午飯后,夏太太把試工的老媽子打發了,嫌她太不干凈。然后,她叫祥子去買一斤栗子來。
買了斤熟栗子回來,祥子在屋門外叫了聲。
“拿進來吧,”她在屋中說。
祥子進去,她正對著鏡子擦粉呢,還穿著那件粉紅的衛生衣,可是換了一條淡綠的下衣。由鏡子中看到祥子進來,她很快的轉過身來,向他一笑。祥子忽然在這個笑容中看見了虎妞,一個年輕而美艷的虎妞。他木在了那里。他的膽氣,希望,恐懼,小心,都沒有了,只剩下可以大可以小的一口熱氣,撐著他的全體。這口氣使他進就進,退便退,他已沒有主張。
次日晚上,他拉著自己的鋪蓋,回到廠子去。
平日最怕最可恥的一件事,現在他打著哈哈似的泄露給大家——他撒不出尿來了!
大家爭著告訴他去買什么藥,或去找哪個醫生。誰也不覺得這可恥,都同情的給他出主意,并且紅著點臉而得意的述說自己這種的經驗。好幾位年輕的曾經用錢買來過這種病,好幾位中年的曾經白拾過這個癥候,好幾位拉過包月的都有一些分量不同而性質一樣的經驗,好幾位拉過包月的沒有親自經驗過這個,而另有些關于主人們的故事,頗值得述說。祥子這點病使他們都打開了心,和他說些知己的話。他自己忘掉羞恥,可也不以這為榮,就那么心平氣和的忍受著這點病,和受了點涼或中了些暑并沒有多大分別。到疼痛的時候,他稍微有點后悔;舒服一會兒,又想起那點甜美。無論怎樣呢,他不著急;生活的經驗教他看輕了生命,著急有什么用呢。
這么點藥,那么個偏方,揍出他十幾塊錢去;病并沒有除了根。馬馬虎虎的,他以為是好了便停止住吃藥。趕到陰天或換節氣的時候,他的骨節兒犯疼,再臨時服些藥,或硬挺過去,全不拿它當作一回事。命既苦到底兒,身體算什么呢?把這個想開了,連個蒼蠅還會在糞坑上取樂呢,何況這么大的一個活人。
病過去之后,他幾乎變成另一個人。身量還是那么高,可是那股正氣沒有了,肩頭故意的往前松著些,搭拉著嘴,唇間叼著支煙卷。有時候也把半截煙放在耳朵上夾著,不為那個地方方便,而專為耍個飄兒①。他還是不大愛說話,可是要張口的時候也勉強的要點俏皮,即使說得不圓滿利落,好歹是那么股子勁兒。心里松懈,身態與神氣便吊兒啷當。
不過,比起一般的車夫來,他還不能算是很壞。當他獨自坐定的時候,想起以前的自己,他還想要強,不甘心就這么溜下去。雖然要強并沒有用處,可是毀掉自己也不見得高明。在這種時候,他又想起買車。自己的三十多塊錢,為治病已花去十多塊,花得冤枉!但是有二十來塊打底兒,他到底比別人的完全扎空槍更有希望。這么一想,他很想把未吸完的半盒“黃獅子”扔掉,從此煙酒不動,咬上牙攢錢。由攢錢想到買車,由買車便想到小福子。他覺得有點對不起她,自從由大雜院出來,始終沒去看看她,而自己不但沒往好了混,反倒弄了一身臟病!
及至見了朋友們,他照舊吸著煙,有機會也喝點酒,把小福子忘得一干二凈。和朋友們在一塊,他并不挑著頭兒去干什么,不過別人要作點什么,他不能不陪著。一天的辛苦與一肚子的委屈,只有和他們說說玩玩,才能暫時忘掉。眼前的舒服驅逐走了高尚的志愿,他愿意快樂一會兒,而后混天地黑的睡個大覺;誰不喜歡這樣呢,生活既是那么無聊,痛苦,無望!生活的毒瘡只能借著煙酒婦人的毒藥麻木一會兒,以毒攻毒,毒氣有朝一日必會歸了心,誰不知道這個呢,可又誰能有更好的主意代替這個呢?!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憐。以前他什么也不怕,現在他會找安閑自在:刮風下雨,他都不出車;身上有點酸痛,也一歇就是兩三天。自憐便自私,他那點錢不肯借給別人一塊,專為留著風天雨天自己墊著用。煙酒可以讓人,錢不能借出去,自己比一切人都嬌貴可憐。越閑越懶,無事可作又悶得慌,所以時時需要些娛樂,或吃口好東西。及至想到不該這樣浪費光陰與金錢,他的心里永遠有句現成的話,由多少經驗給他鑄成的一句話:“當初咱倒要強過呢,有一釘點好處沒有?”這句后沒人能夠駁倒,沒人能把它解釋開;那么,誰能攔著祥子不往低處去呢?!
懶,能使人脾氣大。祥子現在知道怎樣對人瞪眼。對車座兒,對巡警,對任何人,他決定不再老老實實的敷衍。當他勤苦賣力的時候,他沒得到過公道。現在,他知道自己的汗是怎樣的寶貴,能少出一滴便少出一滴;有人要占他的便宜,休想。隨便的把車放下,他懶得再動,不管那是該放車的地方不是。巡警過來干涉,他動嘴不動身子,能延宕一會兒便多停一會兒。趕到看見非把車挪開不可了,他的嘴更不能閑著,他會罵。巡警要是不肯挨罵,那么,打一場也沒什么,好在祥子知道自己的力氣大,先把巡警揍了,再去坐獄也不吃虧。在打架的時候,他又覺出自己的力氣與本事,把力氣都砸在別人的肉上,他見了光明,太陽好象特別的亮起來。攢著自己的力氣好預備打架,他以前連想也沒想到過,現在居然成為事實了,而且是件可以使他心中痛快一會兒的事;想起來,多么好笑呢!
不要說是個赤手空拳的巡警,就是那滿街橫行的汽車,他也不怕。汽車迎頭來了,卷起地上所有的灰土,祥子不躲,不論汽車的喇叭怎樣的響,不管坐車的怎樣著急。汽車也沒了法,只好放慢了速度。它慢了,祥子也躲開了,少吃許多塵土。汽車要是由后邊來,他也用這一招。他算清楚了,反正汽車不敢傷人,那么為什么老早的躲開,好教它把塵土都帶起來呢?巡警是專為給汽車開道的,唯恐它跑得不快與帶起來的塵土不多,祥子不是巡警,就不許汽車橫行。在巡警眼中,祥子是頭等的“刺兒頭”,可是他們也不敢惹“刺兒頭”。苦人的懶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結果,苦人的耍刺兒含著一些公理。
對于車座兒,他絕對不客氣。講到哪里拉到哪里,一步也不多走。講到胡同口“上”,而教他拉到胡同口“里”,沒那個事!座兒瞪眼,祥子的眼瞪得更大。他曉得那些穿洋服的先生們是多么怕臟了衣裳,也知道穿洋服的先生們——多數的——是多么強橫而吝嗇。好,他早預備好了;說翻了,過去就是一把,抓住他們五六十塊錢一身的洋服的袖子,至少給他們印個大黑手印!贈給他們這么個手印兒,還得照樣的給錢,他們曉得那只大手有多么大的力氣,那一把已將他們的小細胳臂攥得生疼。
他跑得還不慢,可是不能白白的特別加快。座兒一催,他的大腳便蹭了地:“快呀,加多少錢?”沒有客氣,他賣的是血汗。他不再希望隨他們的善心多賞幾個了,一分錢一分貨,得先講清楚了再拿出力氣來。
對于車,他不再那么愛惜了。買車的心既已冷淡,對別人家的車就漠不關心。車只是輛車,拉著它呢,可以掙出嚼谷與車份便算完結了一切;不拉著它呢,便不用交車份,那么只要手里有夠吃一天的錢,就無須往外拉它。人與車的關系不過如此。自然,他還不肯故意的損傷了人家的車,可是也不便分外用心的給保護著。有時候無心中的被別個車夫給碰傷了一塊,他決不急里蹦跳的和人家吵鬧,而極冷靜的拉回廠子去,該賠五毛的,他拿出兩毛來,完事。廠主不答應呢,那好辦,最后的解決總出不去起打;假如廠主愿意打呢,祥子陪著!
經驗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樣的經驗便變成什么樣的人,在沙漠里養不出牡丹來。祥子完全入了轍,他不比別的車夫好,也不比他們壞,就是那么個車夫樣的車夫。這么著,他自己覺得倒比以前舒服,別人也看他順眼;老鴉是一邊黑的,他不希望獨自成為白毛兒的。
冬天又來到,從沙漠吹來的黃風一夜的工夫能凍死許多人。聽著風聲,祥子把頭往被子里埋,不敢再起來。直到風停止住那狼嗥鬼叫的響聲,他才無可如何的起來,打不定主意是出去好呢,還是歇一天。他懶得去拿那冰涼的車把,怕那噎得使人惡心的風。狂風怕日落,直到四點多鐘,風才完全靜止,昏黃的天上透出些夕照的微紅。他強打精神,把車拉出來。揣著手,用胸部頂著車把的頭,無精打采的慢慢的晃,嘴中叼著半根煙卷。一會兒,天便黑了,他想快拉上倆買賣,好早些收車。懶得去點燈,直到沿路的巡警催了他四五次,才把它們點上。
在鼓樓前,他在燈下搶著個座兒,往東城拉。連大棉袍也沒脫,就那么稀里胡蘆的小跑著。他知道這不象樣兒,可是,不象樣就不象樣吧;象樣兒誰又多給幾個子兒呢?這不是拉車,是混;頭上見了汗,他還不肯脫長衣裳,能湊合就湊合。進了小胡同,一條狗大概看穿長衣拉車的不甚順眼,跟著他咬。他停住了車,倒攥著布撢子,拚命的追著狗打。一直把狗趕沒了影,他還又等了會兒,看它敢回來不敢。狗沒敢回來,祥子痛快了些:“媽媽的!當我怕你呢!”“你這算哪道拉車的呀?聽我問你!”車上的人沒有好氣兒的問。
祥子的心一動,這個語聲聽著耳熟。胡同里很黑,車燈雖亮,可是光都在下邊,他看不清車上的是誰。車上的人戴著大風帽,連嘴帶鼻子都圍在大圍脖之內,只露著兩個眼。祥子正在猜想。車上的人又說了話:“你不是祥子嗎?”
祥子明白了,車上的是劉四爺!他轟的一下,全身熱辣辣的,不知怎樣才好。
“我的女兒呢?”
“死了!”祥子呆呆的在那里立著,不曉得是自己,還是另一個人說了這兩個字。
“什么?死了?”
“死了!”
“落在他媽的你手里,還有個不死?!”
祥子忽然找到了自己:“你下來!下來!你太老了,禁不住我揍;下來!”
劉四爺的手顫著走下來。“埋在了哪兒?我問你!”“管不著!”祥子拉起車來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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