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網絡資源 2009-11-17 17:31:29
因有雪光,天仿佛亮得早了些。快到年底,不少人家買來雞喂著,雞的鳴聲比往日多了幾倍。處處雞啼,大有些豐年瑞雪的景況。祥子可是一夜沒睡好。到后半夜,他忍了幾個盹兒,迷迷糊糊的,似睡不睡的,象浮在水上那樣忽起忽落,心中不安。越睡越冷,聽到了四外的雞叫,他實在撐不住了。不愿驚動老程,他蜷著腿,用被子堵上嘴咳嗽,還不敢起來。忍著,等著,心中非常的焦躁。好容易等到天亮,街上有了大車的輪聲與趕車人的呼叱,他坐了起來。坐著也是冷,他立起來,系好了鈕扣,開開一點門縫向外看了看。雪并沒有多么厚,大概在半夜里就不下了;天似乎已晴,可是灰淥淥的看不甚清,連雪上也有一層很淡的灰影似的。一眼,他看到昨夜自己留下的大腳印,雖然又被雪埋上,可是一坑坑的還看得很真。
一來為有點事作,二來為消滅痕跡,他一聲沒出,在屋角摸著把笤帚,去掃雪。雪沉,不甚好掃,一時又找不到大的竹帚,他把腰彎得很低,用力去刮揸;上層的掃去,貼地的還留下一些雪粒,好象已抓住了地皮。直了兩回腰,他把整個的外院全掃完,把雪都堆在兩株小柳樹的底下。他身上見了點汗,暖和,也輕松了一些。跺了跺腳,他吐了口長氣,很長很白。
進屋,把笤帚放在原處,他想往起收拾鋪蓋。老程醒了,打了個哈欠,口還沒并好,就手就說了話;“不早啦吧?”說得音調非常的復雜。說完,擦了擦淚,順手向皮襖袋里摸出支煙來。吸了兩口煙,他完全醒明白了。“祥子,你先別走!等我去打點開水,咱們熱熱的來壺茶喝。這一夜橫是夠你受的!”
“我去吧?”祥子也遞個和氣。但是,剛一說出,他便想起昨夜的恐怖,心中忽然堵成了一團。
“不;我去!我還得請請你呢!”說著,老程極快的穿上衣裳,鈕扣通體沒扣,只將破皮襖上攏了根搭包,叼著煙卷跑出去:“喝!院子都掃完了?你真成!請請你!”祥子稍微痛快了些。
待了會兒,老程回來了,端著兩大碗甜漿粥,和不知多少馬蹄燒餅與小焦油炸鬼。“沒沏茶,先喝點粥吧,來,吃吧;不夠,再去買;沒錢,咱賒得出來;干苦活兒,就是別缺著嘴,來!”
天完全亮了,屋中冷清清的明亮,二人抱著碗喝起來,聲響很大而甜美。誰也沒說話,一氣把燒餅油鬼吃凈。“怎樣?”老程剔著牙上的一個芝麻。
“該走了!”祥子看著地上的鋪蓋卷。
“你說說,我到底還沒明白是怎回子事!”老程遞給祥子一支煙,祥子搖了搖頭。
想了想,祥子不好意思不都告訴給老程了。結結巴巴的,他把昨夜晚的事說了一遍,雖然很費力,可是說得不算不完全。
老程撇了半天嘴,似乎想過點味兒來。“依我看哪,你還是找曹先生去。事情不能就這么擱下,錢也不能就這么丟了!你剛才不是說,曹先生囑咐了你,教你看事不好就跑?那么,你一下車就教偵探給堵住,怪誰呢?不是你不忠心哪,是事兒來得太邪,你沒法兒不先顧自己的命!教我看,這沒有什么對不起人的地方。你去,找曹先生去,把前后的事一五一十都對他實說,我想,他必不能怪你,碰巧還許賠上你的錢!你走吧,把鋪蓋放在這兒,早早的找他去。天短,一出太陽就得八點,趕緊走你的!”
祥子活了心,還有點覺得對不起曹先生,可是老程說得也很近情理——偵探拿槍堵住自己,怎能還顧得曹家的事呢?“走吧!”老程又催了句。“我看昨個晚上你是有點繞住了;遇上急事,誰也保不住迷頭。我現在給你出的道兒準保不錯,我比你歲數大點,總多經過些事兒。走吧,這不是出了太陽?”
朝陽的一點光,借著雪,已照明了全城。藍的天,白的雪,天上有光,雪上有光,藍白之間閃起一片金花,使人痛快得睜不開眼!祥子剛要走,有人敲門。老程出去看,在門洞兒里叫:“祥子!找你的!”
左宅的王二,鼻子凍得滴著清水,在門洞兒里跺去腳上的雪。老程見祥子出來,讓了句:“都里邊坐!”三個人一同來到屋中。
“那什么,”王二搓著手說,“我來看房,怎么進去呀,大門鎖著呢。那什么,雪后寒,真冷!那什么,曹先生,曹太太,都一清早就走了;上天津,也許是上海,我說不清。左先生囑咐我來看房。那什么,可真冷!”
祥子忽然的想哭一場!剛要依著老程的勸告,去找曹先生,曹先生會走了。楞了半天,他問了句:“曹先生沒說我什么?”
“那什么,沒有。天還沒亮,就都起來了,簡直顧不得說話了。火車是,那什么,七點四十分就開!那什么,我怎么過那院去?”王二急于要過去。
“跳過去!”祥子看了老程一眼,仿佛是把王二交給了老程,他拾起自己的鋪蓋卷來。
“你上哪兒?”老程問。
“人和廠子,沒有別的地方可去!”這一句話說盡了祥子心中的委屈,羞愧,與無可如何。他沒別的辦法,只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他顧體面,要強,忠實,義氣;都沒一點用處,因為有條“狗”命!
老程接了過來:“你走你的吧。這不是當著王二,你一草一木也沒動曹宅的!走吧。到這條街上來的時候,進來聊會子,也許我打聽出來好事,還給你薦呢。你走后,我把王二送到那邊去。有煤呀?”
“煤,劈柴,都在后院小屋里。”祥子扛起來鋪蓋。
街上的雪已不那么白了,馬路上的被車輪軋下去,露出點冰的顏色來。土道上的,被馬踏的已經黑一塊白一塊,怪可惜的。祥子沒有想什么,只管扛著鋪蓋往前走。一氣走到了人和車廠。他不敢站住,只要一站住,他知道就沒有勇氣進去。他一直的走進去,臉上熱得發燙。他編好了一句話,要對虎妞說:“我來了,瞧著辦吧!怎辦都好,我沒了法兒!”及至見了她,他把這句話在心中轉了好幾次,始終說不出來,他的嘴沒有那么便利。
虎妞剛起來,頭發髭髭著,眼泡兒浮腫著些,黑臉上起著一層小白的雞皮疙瘩,象拔去毛的凍雞。
“喲!你回來啦!”非常的親熱,她的眼中笑得發了些光。“賃給我輛車!”祥子低著頭看鞋頭上未化凈的一些雪。
“跟老頭子說去,”她低聲的說,說完向東間一努嘴。
劉四爺正在屋里喝茶呢,面前放著個大白爐子,火苗有半尺多高。見祥子進來,他半惱半笑的說:“你這小子還活著哪?!忘了我啦!算算,你有多少天沒來了?事情怎樣?買上車沒有?”
祥子搖了搖頭,心中刺著似的疼。“還得給我輛車拉,四爺!”
“哼,事又吹了!好吧,自己去挑一輛!”劉四爺倒了碗茶,“來,先喝一碗。”
祥子端起碗來,立在火爐前面,大口的喝著。茶非常的燙,火非常的熱,他覺得有點發困。把碗放下,剛要出來,劉四爺把他叫住了。
“等等走,你忙什么?告訴你:你來得正好。二十七是我的生日,我還要搭個棚呢,請請客。你幫幾天忙好了,先不必去拉車。他們,”劉四爺向院中指了指,“都不可靠,我不愿意教他們吊兒啷當的瞎起哄。你幫幫好了。該干什么就干,甭等我說。先去掃掃雪,晌午我請你吃火鍋。”“是了,四爺!”祥子想開了,既然又回到這里,一切就都交給劉家父女吧;他們愛怎么調動他,都好,他認了命!“我說是不是?”虎姑娘拿著時候①進來了,“還是祥子,別人都差點勁兒。”
劉四爺笑了。祥子把頭低得更往下了些。
“來,祥子!”虎妞往外叫他,“給你錢,先去買掃帚,要竹子的,好掃雪。得趕緊掃,今天搭棚的就來。”走到她的屋里,她一邊給祥子數錢,一邊低聲的說:“精神著點!討老頭子的喜歡!咱們的事有盼望!”
祥子沒言語,也沒生氣。他好象是死了心,什么也不想,給它個混一天是一天。有吃就吃,有喝就喝,有活兒就作,手腳不閑著,幾轉就是一天,自己頂好學拉磨的驢,一問三不知,只會拉著磨走。
他可也覺出來,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很高興。雖然不肯思索,不肯說話,不肯發脾氣,但是心中老堵一塊什么,在工作的時候暫時忘掉,只要有會兒閑工夫,他就覺出來這塊東西——綿軟,可是老那么大;沒有什么一定的味道,可是噎得慌,象塊海綿似的。心中堵著這塊東西,他強打精神去作事,為是把自己累得動也不能動,好去悶睡。把夜里的事交給夢,白天的事交給手腳,他仿佛是個能干活的死人。他掃雪,他買東西,他去定煤氣燈,他刷車,他搬桌椅,他吃劉四爺的犒勞飯,他睡覺,他什么也不知道,口里沒話,心里沒思想,只隱隱的覺到那塊海綿似的東西!
地上的雪掃凈,房上的雪漸漸化完,棚匠“喊高兒”上了房,支起棚架子。講好的是可著院子①的暖棚,三面掛檐,三面欄桿,三面玻璃窗戶。棚里有玻璃隔扇,掛面屏,見木頭就包紅布。正門旁門一律掛彩子,廚房搭在后院。劉四爺,因為慶九,要熱熱鬧鬧的辦回事,所以第一要搭個體面的棚。天短,棚匠只扎好了棚身,上了欄桿和布,棚里的花活和門上的彩子,得到第二天早晨來掛。劉四爺為這個和棚匠大發脾氣,氣得臉上飛紅。因為這個,他派祥子去催煤氣燈,廚子,千萬不要誤事。其實這兩件絕不會誤下,可是老頭子不放心。祥子為這個剛跑回來,劉四爺又教他去給借麻將牌,借三四副,到日子非痛痛快快的賭一下不可。借來牌,又被派走去借留聲機,作壽總得有些響聲兒。祥子的腿沒停住一會兒,一直跑到夜里十一點。拉慣了車,空著手兒走比跑還累得慌;末一趟回來,他,連他,也有點抬不起腳來了。“好小子!你成!我要有你這么個兒子,少教我活幾歲也是好的!歇著去吧,明天還有事呢!”
虎妞在一旁,向祥子擠了擠眼。
第二天早上,棚匠來找補活。彩屏懸上,畫的是“三國”里的戰景,三戰呂布,長坂坡,火燒連營等等,大花臉二花臉都騎馬持著刀槍。劉老頭子仰著頭看了一遍,覺得很滿意。緊跟著家伙鋪來卸家伙:棚里放八個座兒,圍裙椅墊凳套全是大紅繡花的。一份壽堂,放在堂屋,香爐蠟扦都是景泰藍的,桌前放了四塊紅氈子。劉老頭子馬上教祥子去請一堂蘋果,虎妞背地里掖給他兩塊錢,教他去叫壽桃壽面,壽桃上要一份兒八仙人,作為是祥子送的。蘋果買到,馬上擺好;待了不大會兒,壽桃壽面也來到,放在蘋果后面,大壽桃點著紅嘴,插著八仙人,非常大氣。
“祥子送的,看他多么有心眼!”虎妞堵著爸爸的耳根子吹噓,劉四爺對祥子笑了笑。
壽堂正中還短著個大壽字,照例是由朋友們贈送,不必自己預備。現在還沒有人送來,劉四爺性急,又要發脾氣:“誰家的紅白事,我都跑到前面,到我的事情上了,給我個干撂臺,×他媽媽的!”
“明天二十六,才落座兒,忙什么呀?”虎妞喊著勸慰。“我愿意一下子全擺上;這么零零碎碎的看著揪心!我說祥子,水月燈①今天就得安好,要是過四點還不來,我剮了他們!”
“祥子,你再去催!”虎妞故意倚重他,總在爸的面前喊祥子作事。祥子一聲不出,把話聽明白就走。
“也不是我說,老爺子,”她撇著點嘴說,“要是有兒子,不象我就得象祥子!可惜我錯投了胎。那可也無法。其實有祥子這么個干兒子也不壞!看他,一天連個屁也不放,可把事都作了!”
劉四爺沒答碴兒,想了想:“話匣子呢?唱唱!”
不知道由哪里借來的破留聲機,每一個聲音都象踩了貓尾巴那么叫得鉆心!劉四爺倒不在乎,只要有點聲響就好。
到下午,一切都齊備了,只等次日廚子來落座兒。劉四爺各處巡視了一番,處處花紅柳綠,自己點了點頭。當晚,他去請了天順煤鋪的先生給管賬,先生姓馮,山西人,管賬最仔細。馮先生馬上過來看了看,叫祥子去買兩份紅賬本,和一張順紅箋。把紅箋裁開,他寫了些壽字,貼在各處。劉四爺覺得馮先生真是心細,當時要再約兩手,和馮先生打幾圈麻將。馮先生曉得劉四爺的厲害,沒敢接碴兒。牌沒打成,劉四爺掛了點氣,找來幾個車夫,“開寶,你們有膽子沒有?”
大家都愿意來,可是沒膽子和劉四爺來,誰不知道他從前開過寶局!
“你們這群玩藝,怎么活著來的!”四爺發了脾氣。“我在你們這么大歲數的時候,兜里沒一個小錢也敢干,輸了再說;來!”
“來銅子兒的?”一個車夫試著步兒問。
“留著你那銅子吧,劉四不哄孩子玩!”老頭子一口吞了一杯茶,摸了摸禿腦袋。“算了,請我來也不來了!我說,你們去告訴大伙兒:明天落座兒,晚半天就有親友來,四點以前都收車,不能出來進去的拉著車亂擠!明天的車份兒不要了,四點收車。白教你們拉一天車,都心里給我多念道點吉祥話兒,別沒良心!后天正日子,誰也不準拉車。早八點半,先給你們擺,六大碗,倆七寸,四個便碟,一個鍋子;對得起你們!都穿上大褂,誰短撅撅的進來把誰踢出去!吃完,都給我滾,我好招待親友。親友們吃三個海碗,六個冷葷,六個炒菜,四大碗,一個鍋子。我先交待明白了,別看著眼饞。親友是親友;我不要你們什么。有人心的給我出十大枚的禮,我不嫌少;一個子兒不拿,干給我磕三個頭,我也接著。就是得規規矩矩,明白了沒有?晚上愿意還吃我,六點以后回來,剩多剩少全是你們的;早回來可不行!聽明白了沒有?”“明天有拉晚兒的,四爺,”一個中年的車夫問,“怎么四點就收車呢?”
“拉晚的十一點以后再回來!反正就別在棚里有人的時候亂擠!你們拉車,劉四并不和你們同行,明白?”
大家都沒的可說了,可是找不到個臺階走出去,立在那里又怪發僵;劉四爺的話使人人心中窩住一點氣憤不平。雖然放一天車份是個便宜,可是誰肯白吃一頓,至少還不得出上四十銅子的禮;況且劉四的話是那么難聽,仿佛他辦壽,他們就得老鼠似的都藏起去。再說,正日子二十七不準大家出車,正趕上年底有買賣的時候,劉四犧牲得起一天的收入,大家陪著“泡”①一天可受不住呢!大家敢怒而不敢言的在那里立著,心中并沒有給劉四爺念著吉祥話兒。
虎妞扯了祥子一下,祥子跟她走出來。
劉家的事辦得很熱鬧。劉四爺很滿意有這么多人來給他磕頭祝壽。更足以自傲的是許多老朋友也趕著來賀喜。由這些老友,他看出自己這場事不但辦得熱鬧,而且“改良”。那些老友的穿戴已經落伍,而四爺的皮袍馬褂都是新作的。以職業說,有好幾位朋友在當年都比他闊,可是現在——經過這二三十年來的變遷——已越混越低,有的已很難吃上飽飯。看著他們,再看看自己的喜棚,壽堂,畫著長坂坡的掛屏,與三個海碗的席面,他覺得自己確是高出他們一頭,他“改了良”。連賭錢,他都預備下麻將牌,比押寶就透著文雅了許多。可是,在這個熱鬧的局面中,他也感覺到一點凄涼難過。過慣了獨身的生活,他原想在壽日來的人不過是鋪戶中的掌柜與先生們,和往日交下的外場光棍。沒想到會也來了些女客。雖然虎妞能替他招待,可是他忽然感到自家的孤獨,沒有老伴兒,只有個女兒,而且長得象個男子。假若虎妞是個男子,當然早已成了家,有了小孩,即使自己是個老鰥夫,或者也就不這么孤苦伶仃的了。是的,自己什么也不缺,只缺個兒子。自己的壽數越大,有兒子的希望便越小,祝壽本是件喜事,可是又似乎應落淚。不管自己怎樣改了良,沒人繼續自己的事業,一切還不是白饒?
上半天,他非常的喜歡,大家給他祝壽,他大模大樣的承受,仿佛覺出自己是鰲里奪尊的一位老英雄。下半天,他的氣兒塌下點去。看看女客們攜來的小孩子們,他又羨慕,又忌妒,又不敢和孩子們親近,不親近又覺得自己別扭。他要鬧脾氣,又不肯登時發作,他知道自己是外場人,不能在親友面前出丑。他愿意快快把這一天過去,不再受這個罪。
還有點美中不足的地方,早晨給車夫們擺飯的時節,祥子幾乎和人打起來。
八點多就開了飯,車夫們都有點不愿意。雖然昨天放了一天的車份兒,可是今天誰也沒空著手來吃飯,一角也罷,四十子兒也罷們的活動和他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它不具有思辨的性質,可,大小都有份兒禮金。平日,大家是苦漢,劉四是廠主;今天,據大家看,他們是客人,不應當受這種待遇。
況且,吃完就得走,還不許拉出車去,大年底下的!
祥子準知道自己不在吃完就滾之列,可是他愿意和大家一塊兒吃。一來是早吃完好去干事,二來是顯著和氣。和大家一齊坐下,大家把對劉四的不滿意都挪到他身上來。剛一落座,就有人說了:“哎,您是貴客呀,怎和我們坐在一處?”祥子傻笑了一下,沒有聽出來話里的意味。這幾天了,他自己沒開口說過閑話,所以他的腦子也似乎不大管事了。大家對劉四不敢發作,只好多吃他一口吧;菜是不能添,酒可是不能有限制,喜酒!他們不約而同的想拿酒殺氣。有的悶喝,有的猜開了拳;劉老頭子不能攔著他們猜拳。祥子看大家喝,他不便太不隨群,也就跟著喝了兩盅。喝著喝著,大家的眼睛紅起來,嘴不再受管轄。有的就說:“祥子,駱駝,你這差事美呀!足吃一天,伺候著老爺小姐!趕明兒你不必拉車了,頂好跟包去!”祥子聽出點意思來,也還沒往心中去;從他一進人和廠,他就決定不再充什么英雄好漢,一切都聽天由命。誰愛說什么,就說什么。他納住了氣。有的又說了:“人家祥子是另走一路,咱們憑力氣掙錢,人家祥子是內功!”大家全哈哈的笑起來。祥子覺出大家是“咬”他,但是那么大的委屈都受了,何必管這幾句閑話呢,他還沒出聲。鄰桌的人看出便宜來,有的伸著脖子叫:“祥子,趕明兒你當了廠主,別忘了哥兒們哪!”祥子還沒言語,本桌上的人又說了:“說話呀,駱駝!”
祥子的臉紅起來,低聲說了句:“我怎能當廠主?!”“哼,你怎么不能呢,眼看著就咚咚嚓①啦!”祥子沒繞搭過來,“咚咚嚓”是什么意思十二年》),可是直覺的猜到那是指著他與虎妞的關系而言。他的臉慢慢由紅而白,把以前所受過的一切委屈都一下子想起來,全堵在心上。幾天的容忍緘默似乎不能再維持,象憋足了的水,遇見個出口就要激沖出去。正當這個工夫,一個車夫又指著他的臉說:“祥子,我說你呢,你才真是‘啞吧吃扁食——心里有數兒’呢。是不是,你自己說,祥子?祥子?”
祥子猛的立了起來,臉上煞白,對著那個人問:“出去說,你敢不敢?”
大家全楞住了。他們確是有心“咬”他,撇些閑盤兒,可是并沒預備打架。
忽然一靜,象林中的啼鳥忽然看見一只老鷹。祥子獨自立在那里,比別人都高著許多,他覺出自己的孤立。但是氣在心頭,他仿佛也深信就是他們大家都動手著,歷來說法不一。一般認為大體反映其思想。即以“道”為,也不是他的對手。他釘了一句:“有敢出去的沒有?”
大家忽然想過味兒來,幾乎是一齊的:“得了,祥子,逗著你玩呢!”
劉四爺看見了:“坐下,祥子!”然后向大家,“別瞧誰老實就欺侮誰,招急了我把你們全踢出去!快吃!”祥子離了席。大家用眼梢兒撩著劉老頭子,都拿起飯來。不大一會兒,又嘁嘁喳喳的說起來,象危險已過的林鳥,又輕輕的啾啾。
祥子在門口蹲了半天,等著他們。假若他們之中有敢再說閑話的,揍!自己什么都沒了,給它個不論秧子吧!可是大家三五成群的出來,并沒再找尋他。雖然沒打成回憶說古希臘柏拉圖的認識論學說。認為真理就是人對,他到底多少出了點氣。繼而一想,今天這一舉,可是得罪了許多人。平日,自己本來就沒有知己的朋友,所以才有苦無處去訴;怎能再得罪人呢?他有點后悔。剛吃下去的那點東西在胃中橫著,有點發痛。他立起來,管它呢,人家那三天兩頭打架鬧饑荒的不也活得怪有趣嗎?老實規矩就一定有好處嗎?這么一想,他心中給自己另畫出一條路來,在這條路上的祥子,與以前他所希望的完全不同了。這是個見人就交朋友,而處處占便宜,喝別人的茶,吸別人的煙,借了錢不還,見汽車不躲,是個地方就撒尿,成天際和巡警們耍骨頭,拉到“區”里去住兩三天不算什么。是的,這樣的車夫也活著,也快樂,至少是比祥子快樂。好吧,老實,規矩,要強,既然都沒用,變成這樣的無賴也不錯。不但是不錯,祥子想,而且是有些英雄好漢的氣概,天不怕,地不怕,絕對不低著頭吃啞吧虧。對了!應當這么辦!壞嘎嘎是好人削成的。反倒有點后悔,這一架沒能打成。好在不忙,從今以后,對誰也不再低頭。
劉四爺的眼里不揉沙子。把前前后后所聞所見的都擱在一處,他的心中已明白了八九成。這幾天了,姑娘特別的聽話,哼,因為祥子回來了!看她的眼,老跟著他。老頭子把這點事存在心里,就更覺得凄涼難過。想想看吧,本來就沒有兒子,不能火火熾熾的湊起個家庭來;姑娘再跟人一走!自己一輩子算是白費了心機!祥子的確不錯,但是提到兒婿兩當,還差得多呢;一個臭拉車的!自己奔波了一輩子,打過群架,跪過鐵索,臨完教個鄉下腦袋連女兒帶產業全搬了走?沒那個便宜事!就是有,也甭想由劉四這兒得到!劉四自幼便是放屁崩坑兒的人!
下午三四點鐘還來了些拜壽的,老頭子已覺得索然無味,客人越稱贊他硬朗有造化,他越覺得沒什么意思。
到了掌燈以后,客人陸續的散去,只有十幾位住得近的和交情深的還沒走,湊起麻將來。看著院內的空棚,被水月燈照得發青的一些言行大都見于柏拉圖和色諾芬的著作中。參見“倫理,和撤去圍裙的桌子,老頭子覺得空寂無聊,仿佛看到自己死了的時候也不過就是這樣,不過是把喜棚改作白棚而已,棺材前沒有兒孫們穿孝跪靈,只有些不相干的人們打麻將守夜!他真想把現在未走的客人們趕出去;乘著自己有口活氣,應當發發威!可是,到底不好意思拿朋友殺氣。怒氣便拐了彎兒,越看姑娘越不順眼。祥子在棚里坐著呢,人模狗樣的,臉上的疤被燈光照得象塊玉石。老頭子怎看這一對兒,怎別扭!
虎姑娘一向野調無腔慣了,今天頭上腳下都打扮著,而且得裝模作樣的應酬客人,既為討大家的稱贊,也為在祥子面前露一手兒。上半天倒覺得這怪有個意思,趕到過午,因有點疲乏,就覺出討厭,也頗想找誰叫罵一場。到了晚上,她連半點耐性也沒有了,眉毛自己叫著勁,老直立著。
七點多鐘了,劉四爺有點發困,可是不服老,還不肯去睡。大家請他加入打幾圈兒牌,他不肯說精神來不及,而說打牌不痛快,押寶或牌九才合他的脾味。大家不愿中途改變,他只好在一旁坐著。為打起點精神,他還要再喝幾盅,口口聲聲說自己沒吃飽,而且抱怨廚子賺錢太多了,菜并不豐滿。由這一點上說起,他把白天所覺到的滿意之處,全盤推翻:棚,家伙座兒①,廚子,和其他的一切都不值那么些錢,都捉了他的大頭,都冤枉!
管賬的馮先生,這時候,已把賬殺好:進了二十五條壽幛,三堂壽桃壽面,一壇兒壽酒共產主義運動活動家,意大利共產黨的創建者和領導者之一。,兩對壽燭,和二十來塊錢的禮金。號數不少,可是多數的是給四十銅子或一毛大洋。
聽到這個報告,劉四爺更火啦。早知道這樣,就應該預備“炒菜面”!三個海碗的席吃著,就出一毛錢的人情?這簡直是拿老頭子當冤大腦袋!從此再也不辦事,不能賠這份窩囊錢!不用說,大家連親帶友,全想白吃他一口;六十九歲的人了,反倒聰明一世,胡涂一時,教一群猴兒王八蛋給吃了!老頭子越想越氣,連白天所感到的滿意也算成了自己的胡涂;心里這么想,嘴里就念道著,帶著許多街面上已不通行的咒罵。
朋友們還沒走凈,虎妞為顧全大家的面子,想攔攔父親的撒野。可是,一看大家都注意手中的牌,似乎并沒理會老頭子叨嘮什么,她不便于開口,省得反把事兒弄明了。由他叨嘮去吧,都給他個過去了。
哪知道,老頭子說著說著繞到她身上來。她決定不吃這一套!他辦壽,她跟著忙亂了好幾天,反倒沒落出好兒來,她不能容讓!六十九了”。,七十九也不行,也得講理!她馬上還了回去:
“你自己要花錢辦事,礙著我什么啦?”
老頭子遇到了反攻,精神猛然一振。“礙著你什么了?簡直的就跟你!你當我的眼睛不管閑事哪?”
“你看見什么啦?我受了一天的累,臨完拿我殺氣呀,先等等!說吧,你看見了什么?”虎姑娘的疲乏也解了,嘴非常的靈便。
“你甭看著我辦事,你眼兒熱!看見?我早就全看見了,哼!”
“我干嗎眼兒熱呀?!”她搖晃著頭說。“你到底看見了什么?”
“那不是?!”劉四往棚里一指——祥子正彎著腰掃地呢。“他呀?”虎妞心里哆嗦了一下,沒想到老頭的眼睛會這么尖。“哼!他怎樣?”
“不用揣著明白的,說胡涂的!”老頭子立了起來。“要他沒我,要我沒他,干脆的告訴你得了。我是你爸爸!我應當管!”
虎妞沒想到事情破的這么快,自己的計劃才使了不到一半,而老頭子已經點破了題!怎辦呢?她的臉紅起來,黑紅,加上半殘的粉,與青亮的燈光,好象一塊煮老了的豬肝,顏色復雜而難看。她有點疲乏;被這一激,又發著肝火,想不出主意,心中很亂。她不能就這么窩回去,心中亂也得馬上有辦法。頂不妥當的主意也比沒主意好,她向來不在任何人面前服軟!好吧,爽性來干脆的吧,好壞都憑這一錘子了!“今兒個都說清了也好,就打算是這么筆賬兒吧,你怎樣呢?我倒要聽聽!這可是你自己找病,別說我有心氣你!”
打牌的人們似乎聽見他們父女吵嘴,可是舍不得分心看別的,為抵抗他們的聲音,大家把牌更摔得響了一些,而且嘴里叫喚著紅的,碰……祥子把事兒已聽明白,照舊低著頭掃地,他心中有了底;說翻了,揍!
“你簡直的是氣我嗎!”老頭子的眼已瞪得極圓。“把我氣死,你好去倒貼兒?甭打算,我還得活些年呢!”“甭擺閑盤,你怎辦吧?”虎妞心里噗通,嘴里可很硬。“我怎辦?不是說過了,有他沒我,有我沒他!我不能都便宜了個臭拉車的!”
祥子把笤帚扔了,直起腰來,看準了劉四,問:“說誰呢?”劉四狂笑起來:“哈哈,你這小子要造反嗎?說你哪,說誰!你給我馬上滾!看著你不錯,賞你臉,你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是干什么的,你也不打聽打聽!滾!永遠別再教我瞧見你,上他媽的這兒找便宜來啦,啊?”
老頭子的聲音過大了,招出幾個車夫來看熱鬧。打牌的人們以為劉四又和個車夫吵鬧,依舊不肯抬頭看看。
祥子沒有個便利的嘴,想要說的話很多,可是一句也不到舌頭上來。他呆呆的立在那里,直著脖子咽吐沫。“給我滾!快滾!上這兒來找便宜?我往外掏壞的時候還沒有你呢,哼!”老頭子有點純為唬嚇祥子而唬嚇了,他心中恨祥子并不象恨女兒那么厲害,就是生著氣還覺得祥子的確是個老實人。
“好了,我走!”祥子沒話可說,只好趕緊離開這里;無論如何,斗嘴他是斗不過他們的。
車夫們本來是看熱鬧,看見劉四爺罵祥子,大家還記著早晨那一場,覺得很痛快。及至聽到老頭子往外趕祥子,他們又向著他了——祥子受了那么多的累,過河拆橋,老頭子翻臉不認人,他們替祥子不平。有的趕過來問:“怎么了,祥子?”祥子搖了搖頭。
“祥子你等等走!”虎妞心中打了個閃似的,看清楚:自己的計劃是沒多大用處了,急不如快,得趕緊抓住祥子,別雞也飛蛋也打了!“咱們倆的事,一條繩拴著兩螞蚱,誰也跑不了!你等等,等我說明白了!”她轉過頭來,沖著老頭子:“干脆說了吧,我已經有了,祥子的!他上哪兒我也上哪兒!你是把我給他呢?還是把我們倆一齊趕出去?聽你一句話?”
虎妞沒想到事情來得這么快,把最后的一招這么早就拿出來。劉四爺更沒想到事情會弄到了這步天地。但是,事已至此,他不能服軟,特別是在大家面前。“你真有臉往外說,我這個老臉都替你發燒!”他打了自己個嘴巴。“呸!好不要臉!”
打牌的人們把手停住了,覺出點不大是味來,可是胡里胡涂,不知是怎回事,搭不上嘴;有的立起來,有的呆呆的看著自己的牌。
話都說出來,虎妞反倒痛快了:“我不要臉?別教我往外說你的事兒,你什么屎沒拉過?我這才是頭一回,還都是你的錯兒:男大當娶,女大當聘,你六十九了,白活!這不是當著大眾,”她向四下里一指,“咱們弄清楚了頂好,心明眼亮!就著這個喜棚,你再辦一通兒事得了!”
“我?”劉四爺的臉由紅而白,把當年的光棍勁兒全拿了出來:“我放把火把棚燒了,也不能給你用!”“好!”虎妞的嘴唇哆嗦上了,聲音非常的難聽,“我卷起鋪蓋一走,你給我多少錢?”
“錢是我的,我愛給誰才給!”老頭子聽女兒說要走,心中有些難過,但是為斗這口氣,他狠了心。
“你的錢?我幫你這些年了;沒我,你想想,你的錢要不都填給野娘們才怪,咱們憑良心吧!”她的眼又找到祥子,“你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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