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網絡資源 2009-11-17 17:31:29
祥子在街上喪膽游魂的走,遇見了小馬兒的祖父。老頭子已不拉車,身上的衣裳比以前更薄更破,扛著根柳木棍子,前頭掛著個大瓦壺,后面懸著個破元寶筐子,筐子里有些燒餅油鬼和一大塊磚頭。他還認識祥子。
說起話來,祥子才知道小馬兒已死了半年多,老人把那輛破車賣掉,天天就弄壺茶和些燒餅果子在車口兒上賣。老人還是那么和氣可愛,可是腰彎了許多,眼睛迎風流淚,老紅著眼皮象剛哭完似的。
祥子喝了他一碗茶,把心中的委屈也對他略略說了幾句。“你想獨自混好?”老人評斷著祥子的話:“誰不是那么想呢?可是誰又混好了呢?當初,我的身子骨兒好,心眼好,一直混到如今了,我落到現在的樣兒!身子好?鐵打的人也逃不出去咱們這個天羅地網。心眼好?有什么用呢!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并沒有這么八宗事!我當年輕的時候,真叫作熱心腸兒,拿別人的事當自己的作。有用沒有?沒有!我還救過人命呢,跳河的,上吊的,我都救過,有報應沒有?沒有!告訴你,我不定哪天就凍死,我算是明白了,干苦活兒的打算獨自一個人混好,比登天還難。一個人能有什么蹦兒①?看見過螞蚱吧?獨自一個兒也蹦得怪遠的,可是教個小孩子逮住,用線兒拴上,連飛也飛不起來。趕到成了群,打成陣,哼,一陣就把整頃的莊稼吃凈,誰也沒法兒治它們!你說是不是?我的心眼倒好呢,連個小孫子都守不住。他病了,我沒錢給他買好藥,眼看著他死在我的懷里!甭說了,什么也甭說了!——茶來!誰喝碗熱的?”
祥子真明白了:劉四,楊太太,孫偵探——并不能因為他的咒罵就得了惡報;他自己,也不能因為要強就得了好處。自己,專仗著自己唯一科學的歷史觀,宣告了過去的歷史哲學所宣揚的唯心主,真象老人所說的,就是被小孩子用線拴上的螞蚱,有翅膀又怎樣呢?
他根本不想上曹宅去了。一上曹宅,他就得要強,要強有什么用呢?就這么大咧咧的瞎混吧:沒飯吃呢,就把車拉出去;夠吃一天的呢,就歇一天,明天再說明天的。這不但是個辦法,而且是唯一的辦法。攢錢,買車,都給別人預備著來搶,何苦呢?何不得樂且樂呢?
再說,設若找到了小福子,他也還應當去努力,不為自己,還不為她嗎?既然找不到她,正象這老人死了孫子,為誰混呢?他把小福子的事也告訴了老人,他把老人當作了真的朋友。
“誰喝碗熱的?”老人先吆喝了聲,而后替祥子來想:“大概據我這么猜呀,出去兩條道兒:不是教二強子賣給人家當小啊,就是押在了白房子。哼,多半是下了白房子!怎么說呢?小福子既是《恐懼的概念》、《生活道路的各階段》、《基督教中的修養》、,象你剛才告訴我的,嫁過人,就不容易再有人要;人家買姨太太的要整貨。那么,大概有八成,她是下了白房子。我快六十歲了,見過的事多了去啦:拉車的壯實小伙子要是有個一兩天不到街口上來,你去找吧,不是拉上包月,準在白房子爬著呢;咱們拉車人的姑娘媳婦要是忽然不見了,總有七八成也是上那兒去了。咱們賣汗,咱們的女人賣肉,我明白,我知道!你去上那里找找看吧,不盼著她真在那里,不過,——茶來!誰喝碗熱的?!”祥子一氣跑到西直門外。
一出了關廂,馬上覺出空曠,樹木削瘦的立在路旁,枝上連只鳥也沒有。灰色的樹木,灰色的土地,灰色的房屋,都靜靜的立在灰黃色的天下;從這一片灰色望過去,看見那荒寒的西山。鐵道北,一片樹林,林外幾間矮屋,祥子算計著,這大概就是白房子了。看看樹林,沒有一點動靜;再往北看,可以望到萬牲園外的一些水地,高低不平的只剩下幾棵殘蒲敗葦。小屋子外沒有一個人,沒動靜。遠近都這么安靜,他懷疑這是否那個出名的白房子了。他大著膽往屋子那邊走,屋門上都掛著草簾子,新掛上的,都黃黃的有些光澤。他聽人講究過,這里的婦人,在夏天,都赤著背,在屋外坐著,招呼著行人。那來照顧她們的,還老遠的要唱著窯調①,顯出自己并不是外行。為什么現在這么安靜呢?難道冬天此地都不作買賣了么?
他正在這么猜疑,靠邊的那一間的草簾子動了一下,露出個女人頭來。祥子嚇了一跳,那個人頭,猛一看,非常象虎妞的。他心里說:“來找小福子,要是找到了虎妞,才真算見鬼!”
“進來吧,傻乖乖!”那個人頭說了話,語音可不象虎妞的;嗓子啞著,很象他常在天橋聽見的那個賣野藥的老頭子,啞而顯著急切。
屋子里什么也沒有,只有那個婦人和一鋪小炕,炕上沒有席,可是炕里燒著點火,臭氣烘烘的非常的難聞。炕上放著條舊被子,被子邊兒和炕上的磚一樣,都油亮油亮的。婦人有四十來歲,蓬著頭,還沒洗臉。她下邊穿著條夾褲,上面穿著件青布小棉襖,沒系鈕扣。祥子大低頭才對付著走進去,一進門就被她摟住了。小棉襖本沒扣著,胸前露出一對極長極大的奶來。
祥子坐在了炕沿上,因為立著便不能伸直了脖子。他心中很喜歡遇上了她,常聽人說,白房子有個“白面口袋”,這必定是她。“白面口袋”這個外號來自她那兩個大奶。祥子開門見山的問她看見個小福子沒有,她不曉得。祥子把小福子的模樣形容了一番,她想起來了:“有,有這么個人!年紀不大,好露出幾個白牙,對,我們都管她叫小嫩肉。”
“她在哪屋里呢?”祥子的眼忽然睜得帶著殺氣。“她?早完了!”“白面口袋”向外一指,“吊死在樹林里了!”
“怎么?”
“小嫩肉到這兒以后,人緣很好。她可是有點受不了,身子挺單薄。有一天,掌燈的時候,我還記得真真的,因為我同著兩三個娘們正在門口坐著呢。唉,就是這么個時候,來了個逛的,一直奔了她屋里去;她不愛同我們坐在門口,剛一來的時候還為這個挨過打,后來她有了名,大伙兒也就讓她獨自個兒在屋里,好在來逛她的決不去找別人。待了有一頓飯的工夫吧,客人走了,一直就奔了那個樹林去。我們什么也沒看出來,也沒人到屋里去看她。趕到老叉桿①跟她去收賬的時候,才看見屋里躺著個男人,赤身露體,睡得才香呢。他原來是喝醉了。小嫩肉把客人的衣裳剝下來,自己穿上,逃了。她真有心眼。要不是天黑了,要命她也逃不出去。天黑,她又女扮男裝,把大伙兒都給蒙了。馬上老叉桿派人四處去找,哼,一進樹林,她就在那兒掛著呢。摘下來,她已斷了氣,可是舌頭并沒吐出多少,臉上也不難看,到死的時候她還討人喜歡呢!這么幾個月了,樹林里到晚上一點事兒也沒有,她不出來唬嚇人,多么仁義!……”祥子沒等她說完,就晃晃悠悠的走出來。走到一塊墳地,四四方方的種著些松樹,樹當中有十幾個墳頭。陽光本來很微弱,松林中就更暗淡。他坐在地上,地上有些干草與松花。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有樹上的幾個山喜鵲扯著長聲悲叫。這絕不會是小福子的墳,他知道,可是他的淚一串一串的往下落。什么也沒有了,連小福子也入了土!他是要強的,小福子是要強的,他只剩下些沒有作用的淚,她已作了吊死鬼!一領席,埋在亂死崗子,這就是努力一世的下場頭!
回到車廠,他懊睡了兩天。決不想上曹宅去了,連個信兒也不必送,曹先生救不了祥子的命。睡了兩天,他把車拉出去,心中完全是塊空白,不再想什么,不再希望什么,只為肚子才出來受罪,肚子飽了就去睡,還用想什么呢,還用希望什么呢?看著一條瘦得出了棱的狗在白薯挑子旁邊等著吃點皮和須子,他明白了他自己就跟這條狗一樣,一天的動作只為撿些白薯皮和須子吃。將就著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無須乎想了。
人把自己從野獸中提拔出,可是到現在人還把自己的同類驅逐到野獸去。祥子在那文化之城,可是變成了走獸。一點也不是他自己的過錯。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殺了人,他也不負什么責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墜,墜入那無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賭,他懶,他狡猾,因為他沒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個高大的肉架子,等著潰爛,預備著到亂死崗子去。
冬天過去了,春天的陽光是自然給一切人的衣服,他把棉衣卷巴卷巴全賣了。他要吃口好的,喝口好的,不必存著冬衣,更根本不預備著再看見冬天;今天快活一天吧,明天就死!管什么冬天不冬天呢!不幸,到了冬天,自己還活著,那就再說吧。原先,他一思索,便想到一輩子的事;現在,他只顧眼前。經驗告訴了他,明天只是今天的繼續,明天承繼著今天的委屈。賣了棉衣,他覺得非常的痛快,拿著現錢作什么不好呢,何必留著等那個一陣風便噎死人的冬天呢?
慢慢的,不但是衣服,什么他也想賣,凡是暫時不用的東西都馬上出手。他喜歡看自己的東西變成錢,被自己花了;自己花用了,就落不到別人手中,這最保險。把東西賣掉,到用的時候再去買;假若沒錢買呢,就干脆不用。臉不洗,牙不刷,原來都沒大關系,不但省錢,而且省事。體面給誰看呢?穿著破衣,而把烙餅卷醬肉吃在肚中,這是真的!肚子里有好東西,就是死了也有些油水,不至于象個餓死的老鼠。祥子,多么體面的祥子,變成個又瘦又臟的低等車夫。臉,身體,衣服,他都不洗,頭發有時候一個多月不剃一回。他的車也不講究了,什么新車舊車的,只要車份兒小就好。拉上買賣,稍微有點甜頭,他就中途倒出去。坐車的不答應,他會瞪眼,打起架來,到警區去住兩天才不算一回事!獨自拉著車,他走得很慢,他心疼自己的汗。及至走上幫兒車,要是高興的話,他還肯跑一氣,專為把別人落在后邊。在這種時候,他也很會掏壞,什么橫切別的車,什么故意拐硬彎,什么別扭著后面的車,什么抽冷子搡前面的車一把,他都會。原先他以為拉車是拉著條人命,一不小心便有摔死人的危險。現在,他故意的要壞;摔死誰也沒大關系,人都該死!他又恢復了他的靜默寡言。一聲不出的,他吃,他喝,他掏壞。言語是人類彼此交換意見與傳達感情的,他沒了意見,沒了希望,說話干嗎呢?除了講價兒,他一天到晚老閉著口;口似乎專為吃飯喝茶與吸煙預備的。連喝醉了他都不出聲,他會坐在僻靜的地方去哭。幾乎每次喝醉他必到小福子吊死的樹林里去落淚;哭完,他就在白房子里住下。酒醒過來,錢凈了手,身上中了病。他并不后悔;假若他也有后悔的時候,他是后悔當初他干嗎那么要強,那么謹慎,那么老實。該后悔的全過去了,現在沒有了可悔的事。
現在,怎能占點便宜,他就怎辦。多吸人家一支煙卷,買東西使出個假銅子去,喝豆汁多吃幾塊咸菜,拉車少賣點力氣而多爭一兩個銅子,都使他覺到滿意。他占了便宜,別人就吃了虧,對,這是一種報復!慢慢的再把這個擴大一點,他也學會跟朋友們借錢,借了還是不想還;逼急了他可以撒無賴。初一上來,大家一點也不懷疑他,都知道他是好體面講信用的人,所以他一張嘴,就把錢借到。他利用著這點人格的殘余到處去借,借著如白撿,借到手便順手兒花去。人家要債,他會作出極可憐的樣子去央求寬限;這樣還不成,他會去再借二毛錢,而還上一毛五的債,剩下五分先喝了酒再說。一來二去,他連一個銅子也借不出了,他開始去騙錢花。凡是以前他所混過的宅門,他都去拜訪,主人也好,仆人也好,見面他會編一套謊,騙幾個錢;沒有錢,他央求賞給點破衣服,衣服到手馬上也變了錢,錢馬上變了煙酒。他低著頭思索,想壞主意,想好一個主意就能進比拉一天車還多的錢;省了力氣,而且進錢,他覺得非常的上算。他甚至于去找曹宅的高媽。遠遠的等著高媽出來買東西,看見她出來,他幾乎是一步便趕過去,極動人的叫她一聲高大嫂。“喲!嚇死我了!我當是誰呢?祥子啊!你怎這么樣了?”高媽把眼都睜得圓了,象看見一個怪物。
“甭提了!”祥子低下頭去。
“你不是跟先生都說好了嗎?怎么一去不回頭了?我還和老程打聽你呢,他說沒看見你,你到底上哪兒啦?先生和太太都直不放心!”
“病了一大場,差點死了!你和先生說說,幫我一步,等我好利落了再來上工!”祥子把早已編好的話,簡單的,動人的,說出。
“先生沒在家,你進來見見太太好不好?”
“甭啦!我這個樣兒!你給說說吧!”
高媽給他拿出兩塊錢來:“太太給你的,囑咐你快吃點藥!”
“是了!謝謝太太!”祥子接過錢來,心里盤算著上哪兒開發了它。高媽剛一轉臉,他奔了天橋,足玩了一天。
又到了朝頂進香的時節,天氣暴熱起來。
賣紙扇的好象都由什么地方忽然一齊鉆出來,跨著箱子,箱上的串鈴嘩啷嘩啷的引人注意。道旁,青杏已論堆兒叫賣,櫻桃照眼的發紅,玫瑰棗兒盆上落著成群的金蜂,玻璃粉在大磁盆內放著層乳光,扒糕與涼粉的挑子收拾得非常的利落,擺著各樣顏色的作料,人們也換上淺淡而花哨的單衣,街上突然增加了許多顏色,象多少道長虹散落在人間。清道夫們加緊的工作,不住的往道路上潑灑清水,可是輕塵依舊往起飛揚,令人煩躁。輕塵中卻又有那長長的柳枝,與輕巧好動的燕子,使人又不得不覺到爽快。一種使人不知怎樣好的天氣,大家打著懶長的哈欠,疲倦而又痛快。
秧歌,獅子,開路,五虎棍,和其他各樣的會,都陸續的往山上去。敲著鑼鼓,挑著箱籠,打著杏黃旗,一當兒跟著一當兒,給全城一些異常的激動,給人們一些渺茫而又親切的感觸,給空氣中留下些聲響與埃塵。赴會的,看會的,都感到一些熱情,虔誠,與興奮。亂世的熱鬧來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這些色彩,這些聲音,滿天的晴云,一街的塵土,教人們有了精神,有了事作:上山的上山,逛廟的逛廟,看花的看花……至不濟的還可以在街旁看看熱鬧,念兩聲佛。
天這么一熱,似乎把故都的春夢喚醒,到處可以游玩,人人想起點事作,溫度催著花草果木與人間享樂一齊往上增長。南北海里的綠柳新蒲哲學的同時,對辯證唯物主義的世界觀和歷史觀作了進一步,招引來吹著口琴的少年,男男女女把小船放到柳陰下,或蕩在嫩荷間,口里吹著情歌,眉眼也會接吻。公園里的牡丹芍藥,邀來騷人雅士,緩步徘徊,搖著名貴的紙扇;走乏了,便在紅墻前,綠松下,飲幾杯足以引起閑愁的清茶,偷眼看著來往的大家閨秀與南北名花。就是那向來冷靜的地方,也被和風晴日送來游人,正如送來蝴蝶。崇效寺的牡丹,陶然亭的綠葦,天然博物院的桑林與水稻,都引來人聲傘影;甚至于天壇,孔廟,與雍和宮,也在嚴肅中微微有些熱鬧。好遠行的與學生們,到西山去,到溫泉去,到頤和園去,去旅行,去亂跑,去采集,去在山石上亂畫些字跡。寒苦的人們也有地方去,護國寺,隆福寺,白塔寺,土地廟,花兒市,都比往日熱鬧:各種的草花都鮮艷的擺在路旁,一兩個銅板就可以把“美”帶到家中去。豆汁攤上,咸菜鮮麗得象朵大花,尖端上擺著焦紅的辣椒。雞子兒正便宜,炸蛋角焦黃稀嫩的惹人咽著唾液。天橋就更火熾,新席造起的茶棚,一座挨著一座,潔白的桌布,與妖艷的歌女,遙對著天壇墻頭上的老松。鑼鼓的聲音延長到七八小時,天氣的爽燥使鑼鼓特別的輕脆,擊亂了人心。妓女們容易打扮了,一件花洋布單衣便可以漂亮的擺出去,而且顯明的露出身上的曲線。好清靜的人們也有了去處,積水灘前,萬壽寺外,東郊的窯坑,西郊的白石橋,都可以垂釣,小魚時時碰得嫩葦微微的動。釣完魚,野茶館里的豬頭肉,癋煮豆腐,白乾酒與鹽水豆兒,也能使人醉飽;然后提著釣竿與小魚,沿著柳岸,踏著夕陽,從容的進入那古老的城門。
到處好玩,到處熱鬧,到處有聲有色。夏初的一陣暴熱象一道神符,使這老城處處帶著魔力。它不管死亡,不管禍患,不管困苦,到時候它就施展出它的力量,把百萬的人心都催眠過去,作夢似的唱著它的贊美詩。它污濁,它美麗,它衰老,它活潑,它雜亂,它安閑,它可愛,它是偉大的夏初的北平。
正是在這個時節,人們才盼著有些足以解悶的新聞,足以念兩三遍而不厭煩的新聞,足以讀完報而可以親身去看到的新聞,天是這么長而晴爽啊!
這樣的新聞來了!電車剛由廠里開出來,賣報的小兒已扯開尖嗓四下里追著人喊:“槍斃阮明的新聞,九點鐘游街的新聞!”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又一個銅板反復的過程。,都被小黑手接了去。電車上,鋪戶中,行人的手里,一張一張的全說的是阮明:阮明的像片,阮明的歷史,阮明的訪問記,大字小字,插圖說明,整頁的都是阮明。阮明在電車上,在行人的眼里,在交談者的口中,老城里似乎已沒有了別人,只有阮明;阮明今天游街,今日被槍斃!有價值的新聞,理想的新聞,不但口中說著阮明,待一會兒還可看見他。婦女們趕著打扮;老人們早早的就出去,唯恐腿腳慢,落在后邊;連上學的小孩們也想逃半天學,去見識見識。到八點半鐘,街上已滿了人,興奮,希冀,擁擠,喧囂,等著看這活的新聞。車夫們忘了張羅買賣,鋪子里亂了規矩,小販們懶得吆喝,都期待著囚車與阮明。歷史中曾有過黃巢,張獻忠,太平天國的民族,會挨殺,也愛看殺人。槍斃似乎太簡單,他們愛聽凌遲,砍頭,剝皮,活埋,聽著象吃了冰激凌似的,痛快得微微的哆嗦。可是這一回,槍斃之外,還饒著一段游街,他們幾乎要感謝那出這樣主意的人,使他們會看到一個半死的人捆在車上,熱鬧他們的眼睛;即使自己不是監斬官,可也差不多了。這些人的心中沒有好歹,不懂得善惡,辨不清是非,他們死攥著一些禮教,愿被稱為文明人;他們卻愛看千刀萬剮他們的同類,象小兒割宰一只小狗那么殘忍與痛快。一朝權到手,他們之中的任何人也會去屠城,把婦人的乳與腳割下堆成小山,這是他們的快舉。他們沒得到這個威權,就不妨先多看些殺豬宰羊與殺人,過一點癮。連這個要是也摸不著看,他們會對個孩子也罵千刀殺,萬刀殺,解解心中的惡氣。
響晴的藍天,東邊高高的一輪紅日,幾陣小東風,路旁的柳條微微擺動。東便道上有一大塊陰影,擠滿了人:老幼男女,丑俊胖瘦,有的打扮得漂亮近時,有的只穿著小褂,都談笑著,盼望著,時時向南或向北探探頭。一人探頭,大家便跟著,心中一齊跳得快了些。這樣,越來越往前擁,人群漸漸擠到馬路邊上,成了一座肉壁,只有高低不齊的人頭亂動。巡警成隊的出來維持秩序,他們攔阻,他們叱呼,他們有時也抓出個泥塊似的孩子砸巴兩拳,招得大家哈哈的歡笑。等著,耐心的等著,腿已立酸,還不肯空空回去;前頭的不肯走,后面新來的便往前擁,起了爭執,手腳不動,專憑嘴戰,彼此詬罵,大家喊好。孩子不耐煩了,被大人打了耳光;扒手們得了手,失了東西的破口大罵。喧囂,叫鬧,吵成一片,誰也不肯動,人越增多,越不肯動,表示一致的喜歡看那半死的囚徒。
忽然,大家安靜了,遠遠的來了一隊武裝的警察。“來了!”有人喊了聲。緊跟著人聲嘈亂起來,整群的人象機器似的一齊向前擁了一寸,又一寸,來了!來了!眼睛全發了光,嘴里都說著些什么,一片人聲,整街的汗臭,禮教之邦的人民熱烈的愛看殺人呀。
阮明是個小矮個兒,倒捆著手,在車上坐著,象個害病的小猴子;低著頭,背后插著二尺多長的白招子。人聲就象海潮般的前浪催著后浪載:“(導)帶塵尾語殷(浩)曰:自今日當與君共談析理。,大家都撇著點嘴批評,都有些失望:就是這么個小猴子呀!就這么稀松沒勁呀!低著頭,臉煞白,就這么一聲不響呀!有的人想起主意,要逗他一逗:“哥兒們,給他喊個好兒呀!”緊跟著,四面八方全喊了“好!”象給戲臺上的坤伶喝彩似的,輕蔑的,惡意的,討人嫌的,喊著。阮明還是不出聲,連頭也沒抬一抬。有的人真急了,真看不上這樣軟的囚犯,擠到馬路邊上呸呸的啐了他幾口。阮明還是不動,沒有任何的表現。大家越看越沒勁,也越舍不得走開;萬一他忽然說出句:“再過二十年又是一條好漢”呢?萬一他要向酒店索要兩壺白乾,一碟醬肉呢?誰也不肯動,看他到底怎樣。車過去了,還得跟著,他現在沒什么表現,焉知道他到單牌樓不緩過氣來而高唱幾句《四郎探母》呢?跟著!有的一直跟到天橋;雖然他始終沒作出使人佩服與滿意的事,可是人們眼瞧著他吃了槍彈,到底可以算不虛此行。
在這么熱鬧的時節,祥子獨自低著頭在德勝門城根慢慢的走。走到積水灘,他四下看了看。沒有人,他慢慢的,輕手躡腳的往湖邊上去。走到湖邊,找了棵老樹,背倚著樹干,站了一會兒。聽著四外并沒有人聲,他輕輕的坐下。葦葉微動,或一只小鳥忽然叫了一聲,使他急忙立起來,頭上見了汗。他聽,他看,四下里并沒有動靜,他又慢慢的坐下。這么好幾次,他開始看慣了葦葉的微動,聽慣了鳥鳴,決定不再驚慌。呆呆的看著湖外的水溝里,一些小魚,眼睛亮得象些小珠,忽聚忽散,忽來忽去;有時候頭頂著一片嫩萍,有時候口中吐出一些泡沫。靠溝邊,一些已長出腿的蝌蚪,直著身兒,擺動那黑而大的頭。水忽然流得快一些,把小魚與蝌蚪都沖走,尾巴歪歪著順流而下,可是隨著水也又來了一群,掙扎著想要停住。一個水蝎極快的跑過去。水流漸漸的穩定,小魚又結成了隊,張開小口去啃一個浮著的綠葉,或一段小草。稍大些的魚藏在深處,偶爾一露背兒,忙著轉身下去,給水面留下個旋渦與一些碎紋。翠鳥象箭似的由水面上擦過去,小魚大魚都不見了,水上只剩下浮萍。祥子呆呆的看著這些,似乎看見,又似乎沒看見,無心中的拾起塊小石,投在水里,濺起些水花,擊散了許多浮萍,他猛的一驚,嚇得又要立起來。
坐了許久,他偷偷的用那只大的黑手向腰間摸了摸。點點頭,手停在那里;待了會,手中拿出一落兒鈔票,數了數,又極慎重的藏回原處。
他的心完全為那點錢而活動著:怎樣花費了它,怎樣不教別人知道,怎樣既能享受而又安全。他已不是為自己思索,他已成為錢的附屬物,一切要聽它的支配。
這點錢的來頭已經決定了它的去路。這樣的錢不能光明正大的花出去。這點錢,與拿著它們的人,都不敢見陽光。人們都在街上看阮明,祥子藏在那清靜的城根,設法要到更清靜更黑暗的地方去。他不敢再在街市上走,因為他賣了阮明。就是獨自對著靜靜的流水,背靠著無人跡的城根,他也不敢抬頭,仿佛有個鬼影老追隨著他。在天橋倒在血跡中的阮明,在祥子心中活著,在他腰間的一些鈔票中活著。他并不后悔,只是怕,怕那個無處無時不緊跟著他的鬼。
阮明作了官以后,頗享受了一些他以前看作應該打倒的事。錢會把人引進惡劣的社會中去,把高尚的理想撇開,而甘心走入地獄中去。他穿上華美的洋服,去嫖,去賭,甚至于吸上口鴉片。當良心發現的時候,他以為這是萬惡的社會陷害他,而不完全是自己的過錯;他承認他的行為不對,可是歸罪于社會的引誘力太大,他沒法抵抗。一來二去,他的錢不夠用了,他又想起那些激烈的思想,但是不為執行這些思想而振作;他想利用思想換點錢來。把思想變成金錢,正如同在讀書的時候想拿對教員的交往白白的得到及格的分數。懶人的思想不能和人格并立,一切可以換作金錢的都早晚必被賣出去。他受了津貼。急于宣傳革命的機關,不能極謹慎的選擇戰士,愿意投來的都是同志。但是,受津貼的人多少得有些成績,不管用什么手段作出的成績;機關里要的是報告。阮明不能只拿錢不作些事。他參加了組織洋車夫的工作。祥子呢,已是作搖旗吶喊的老行家;因此,阮明認識了祥子。
阮明為錢,出賣思想;祥子為錢,接受思想。阮明知道,遇必要的時候,可以犧牲了祥子。祥子并沒作過這樣的打算,可是到時候就這么作了——出賣了阮明。為金錢而工作的,怕遇到更多的金錢;忠誠不立在金錢上。阮明相信自己的思想,以思想的激烈原諒自己一切的惡劣行為。祥子聽著阮明所說的,十分有理,可是看阮明的享受也十分可羨慕——“我要有更多的錢,我也會快樂幾天!跟姓阮的一樣!”金錢減低了阮明的人格,金錢閃花了祥子的眼睛。他把阮明賣了六十塊錢。阮明要的是群眾的力量,祥子要的是更多的——象阮明那樣的——享受。阮明的血灑在津貼上,祥子把鈔票塞在了腰間。
一直坐到太陽平西,湖上的蒲葦與柳樹都掛上些金紅的光閃,祥子才立起來,順著城根往西走。騙錢,他已作慣;出賣人命,這是頭一遭。何況他聽阮明所說的還十分有理呢!城根的空曠,與城墻的高峻,教他越走越怕。偶爾看見垃圾堆上有幾個老鴉,他都想繞著走開,恐怕驚起它們,給他幾聲不祥的啼叫。走到了西城根,他加緊了腳步,一條偷吃了東西的狗似的,他溜出了西直門。晚上能有人陪伴著他,使他麻醉,使他不怕,是理想前去處;白房子是這樣的理想地方。
入了秋,祥子的病已不允許他再拉車,祥子的信用已喪失得賃不出車來。他作了小店的照顧主兒。夜間,有兩個銅板,便可以在店中躺下。白天,他去作些只能使他喝碗粥的勞作。他不能在街上去乞討,那么大的個子,沒有人肯對他發善心。他不會在身上作些彩,去到廟會上乞錢,因為沒受過傳授,不曉得怎么把他身上的瘡化裝成動人的不幸。作賊,他也沒那套本事,賊人也有團體與門路啊。只有他自己會給自己掙飯吃,沒有任何別的依賴與援助。他為自己努力,也為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等著吸那最后的一口氣,他是個還有口氣的死鬼,個人主義是他的靈魂。這個靈魂將隨著他的身體一齊爛化在泥土中。
北平自從被封為故都,它的排場,手藝,吃食,言語,巡警……已慢慢的向四外流動,去找那與天子有同樣威嚴的人和財力的地方去助威。那洋化的青島也有了北平的涮羊肉;那熱鬧的天津在半夜里也可以聽到低悲的“硬面——餑餑”;在上海,在漢口,在南京,也都有了說京話的巡警與差役,吃著芝麻醬燒餅;香片茶會由南而北,在北平經過雙熏再往南方去;連抬杠的杠夫也有時坐上火車到天津或南京去抬那高官貴人的棺材。
北平本身可是漸漸的失去原有的排場,點心鋪中過了九月九還可以買到花糕,賣元宵的也許在秋天就下了市,那二三百年的老鋪戶也忽然想起作周年紀念,借此好散出大減價的傳單……經濟的壓迫使排場去另找去路,體面當不了飯吃。不過,紅白事情在大體上還保存著舊有的儀式與氣派,婚喪嫁娶仿佛到底值得注意,而多少要些排場。婚喪事的執事,響器,喜轎與官罩,到底還不是任何都市所能趕上的。出殯用的松鶴松獅,紙扎的人物轎馬,娶親用的全份執事,與二十四個響器,依舊在街市上顯出官派大樣,使人想到那太平年代的繁華與氣度。
祥子的生活多半仗著這種殘存的儀式與規矩。有結婚的,他替人家打著旗傘;有出殯的,他替人家舉著花圈挽聯;他不喜,也不哭,他只為那十幾個銅子,陪著人家游街。穿上杠房或喜轎鋪所預備的綠衣或藍袍,戴上那不合適的黑帽,他暫時能把一身的破布遮住,稍微體面一些。遇上那大戶人家辦事,教一干人等都剃頭穿靴子,他便有了機會使頭上腳下都干凈利落一回。臟病使他邁不開步,正好舉著面旗,或兩條挽聯,在馬路邊上緩緩的蹭。
可是,連作這點事,他也不算個好手。他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既沒從洋車上成家立業,什么事都隨著他的希望變成了“那么回事”。他那么大的個子,偏爭著去打一面飛虎旗,或一對短窄的挽聯;那較重的紅傘與肅靜牌等等,他都不肯去動。和個老人,小孩,甚于至婦女,他也會去爭競。他不肯吃一點虧。
打著那么個小東西,他低著頭,彎著背,口中叼著個由路上拾來的煙卷頭兒,有氣無力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許還走;大家已走,他也許多站一會兒;他似乎聽不見那施號發令的鑼聲。他更永遠不看前后的距離停勻不停勻,左右的隊列整齊不整齊,他走他的,低著頭象作著個夢,又象思索著點高深的道理。那穿紅衣的鑼夫,與拿著綢旗的催押執事,幾乎把所有的村話都向他罵去:“孫子!我說你呢,駱駝!你他媽的看齊!”他似乎還沒有聽見。打鑼的過去給了他一鑼錘,他翻了翻眼,朦朧的向四外看一下。沒管打鑼的說了什么,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沒有值得拾起來的煙頭兒。體面的,要強的,好夢想的,利己的,個人的,健壯的,偉大的,祥子,不知陪著人家送了多少回殯;不知道何時何地會埋起他自己來,埋起這墮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會病胎里的產兒,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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